天明。
趙無疆便去了當(dāng)初他第一次遇見吳大海的那間內(nèi)殿。
昨夜與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四位通房丫頭深入淺出的交流過后,泊入閑者時間的他內(nèi)心似乎有所感應(yīng),好像自己無形中少了些什么枷鎖。
他一早便來到這座內(nèi)殿,以吳江的身份,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坐在了蒲團上。
四周都是搖晃的火光,如燈火萬家。
他靜靜掃過四方桌上的一個個靈位,有吳大海的老友,有吳大海的父輩,還有吳大海的妻子。
愛妻趙鹿兒
吳大海在這些逝去的人的靈位上,都標(biāo)注了逝者與自己的關(guān)系。
這是一個重感情的人。
不然何至于將這些逝者靈位擺放在自己臥榻不遠(yuǎn)處的一間內(nèi)殿中?
不然何至于這么多年,給愛子找了四位通房丫頭一位未婚妻,而自身卻一直孤身一人?
回想初次與這位七劫尊者相遇,吳大海說的那番話。
對愛子的寵溺,與對亡妻深深的思念。
這無形中觸動了趙無疆心中的一抹柔軟。
但他不會傻到去澄清自己不是吳江,告訴吳大海說你兒子吳江已經(jīng)嗝屁了。
他需要吳江這個身份,需要吳江背后的資源,而吳大海,也需要愛子好好活著,一鳴驚人。
念舊的人,就像一位拾荒者,將別人早已嗤之以鼻的深情,當(dāng)作寶貝珍藏。
尤其是在修仙者眼中,血肉不是束縛,血緣親疏不再是羈絆,一切以實力為尊,一切以利益至上。
薄情寡義者,譏笑重情重義者,還自詡為對,還自詡為理應(yīng)如此。
那還修什么仙?
把人最炙熱的情意最純善的品格摒棄,人都修沒了,仙就成了山,一座孤零零的死山。
真強者堅守品格與情意,而弱者視這些為枷鎖,認(rèn)為這些是束縛走向自己強大的絆腳石。
趙無疆起身,點燃一把香,足有好幾十根。
煙霧登時裊裊飄出,彌漫開來。
趙無疆被嗆得咳嗽了幾聲,他將香緊緊插在香爐上,眸光幽遠(yuǎn),口中輕聲喃喃:
“收了香火,記得多照顧照顧我身旁曾經(jīng)那些逝去的人...”
他腦海閃過一道道身影。
三叔公趙守,家父趙長源,家母姚瑤...
好友李元正,好友齊林...
甲二三,甲十九,甲......
獨孤家主獨孤一鶴,中書令柳喆,吏部尚書林如海,戶部尚書...
太多太多,還有那些不知名姓,無辜的人。
“江兒,你有些不一樣了...”
趙無疆口中念念有詞時,吳大海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
趙無疆沒有回頭,只是沖著這些靈位微微頷首,似乎聽到了這些逝去之人的回答。
他微微一嘆道:
“畢竟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無論別人如何說,你只管放心去做,天塌下來,有爹頂著
吳大海眉眼溫和,嗓音沙啞帶著柔意,他認(rèn)為自己愛子的變化,除了經(jīng)歷了生死,同樣也是遭受了宗門內(nèi)諸多弟子的流蜚語導(dǎo)致的。
成熟,內(nèi)斂了一些。
也許是好事。
“爹答應(yīng)你的神火丹吳大海拋給愛子一個丹瓶。
不同于上次元嬰丹,這一次的神火丹在琉璃丹瓶之中,如一顆渾圓滾燙的巖漿小石子,散發(fā)著盈盈通紅的光。
趙無疆接過丹瓶,沒有說多余的話。
反而是吳大海如慈父一般,眸光欣慰,蘊含鼓勵,補充道:
“爹從來沒有對你失望過,也從來不覺得,你比誰家的子嗣要笨拙一點或是弱上幾分。
你無需有壓力有負(fù)擔(dān),只管鉚足勁,向前走!”趙無疆注視著眼前這個沒有蓄須,卻看起來暮氣沉沉的男人。
都說嚴(yán)父慈母,可吳大海這么多年,一直在扮演兩個角色,一位父親,同時也是一位母親。
趙無疆現(xiàn)在也在扮演兩個角色,一個他自己,一個偽裝的吳江。
吳大海是七劫尊者,這個等階的強者,他應(yīng)該是第一次見。
之前的尊者中,他見過泥菩薩岳不凡,見過蠱神穆芊芊,見過神算子張臨道,見過狼神,見過鬼神...
到了這個世界,他還見過那位氣勢如淵,劍氣不俗,一身凌然氣的神妖門長老張九鱗。
無論是張九鱗,還是之前的這些人,都符合他對固有印象中強者的看法。
要么城府深沉徒有其表,要么陰狠毒辣瘋癲病嬌,要么智謀無雙算無遺策,要么冷漠無情俯瞰世人...
而吳大海已經(jīng)達(dá)到了七劫的程度,可趙無疆在他身上從未感受到刻意的壓迫,也沒有感受到狠辣陰冷,或是冷漠。
吳大海更像是一位垂暮的老父親,嚴(yán)厲中帶著柔和,帶著對孩子的期許,對孩子的寵溺。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遇到的第二位慈祥的老父親。
他才對這個世界有了那么一絲歸屬感。
真誠往往最能打動人心。
這是他早就知道,早就明白,現(xiàn)在才深深感悟的東西。
趙無疆轉(zhuǎn)身向著屋外走去,走近吳大海身旁時,他沒有說話,只是咧嘴一笑。
他輕輕擁抱了一下這位父親,算是有些感慨,有些惻隱。
吳大海楞在了原地,心神一下顫抖一分,他渾濁暮氣的眸子,剎那間染上了一方水霧。
他的眸子有些通紅,這么多年的情感在他胸腔喧囂,如凡塵鬧市,人生百態(tài),五味雜陳。
他努力地眨動眼睛,想要眨干眼中的水霧。
趙無疆笑意溫和,踏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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