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槎一挑眉頭,"若是同為玉璞境,我便斗膽與你隨便聊幾句,若是個高高在上的仙人,我便不配跟你說話。這個新鮮道理,是剛從齊老劍仙、你們宗主那邊學(xué)來的。"
邵云巖長吁短嘆,頭疼不已。
一揮袖子,水霧朦朧,不讓那些剛剛上山的本洲劍修聽見這些語。
高爽自報名號,卻有意藏拙,只說自己是玉璞。他有些好奇,倒想看看,是怎么個隨便聊。
仙槎思索一番,點(diǎn)頭道："聽說過一些事跡,家境貧寒,出身低,卻是少年時就當(dāng)上了劍氣長城的私劍,越境殺妖頗多,一路躋身的玉璞,再去蠻荒。"
高爽一時語噎。
老舟子翹起大拇指,"確是一條好漢,不孬,該你當(dāng)這宗主的,我若是齊廷濟(jì),就會主動讓賢。"
高爽沉默片刻,無奈道："你說的是黃陵。"
老舟子故作恍然,"那就是我記錯了,說岔了。我只曉得高大劍仙,不認(rèn)得什么玉璞高爽。"
一旁黃陵已經(jīng)完全不敢接話了。
仙槎望向那個沉默的黃陵,"我跟姓馮的,關(guān)系一般,就只是喝過頓酒。他今天若是在場,相信也會說上一句,劍修黃陵不曾辱沒了佩劍‘三窟’。"
"三窟"的上任主人,姓馮,自號太平老人。佩劍銘文"日月行天,神州舊主"。在浩然天下,名氣極大,曾經(jīng)跟龍虎山天師一樣,下了山,就只做一事,斬妖除魔。淥水坑,鐵樹山,還有中土大妖周乎的渡口等地,一向以劍客自居的老劍仙都曾一一拜訪過。只說那劍柄上邊所纏繞的絲線,便是世間品秩最高的一條捆妖繩。
若是話說到這里便打住,就不是顧清崧了,黃陵剛要開口,老舟子便說道："我還是那句話,該你當(dāng)宗主的,下次你們祖師堂議事,可以好好聊聊。"
黃陵只得繼續(xù)當(dāng)啞巴。
齊廷濟(jì)以心聲提醒道："姓顧的,什么都可以罵,只有一件事,勸你不要胡扯。"
"毛?。?
仙槎冷笑不已,"是選你還是選隱官,都是這撥劍修的自家事,我一個外人,扯這個作甚。"
劍氣長城的私劍當(dāng)中,就只有邢云和柳水,選擇去了末代隱官所在的青萍劍宗。
當(dāng)然在他們之前,還有個在避暑行宮待過的米裕。
邢云和柳水聯(lián)系過高爽、宣陽他們幾個,但是他們最終都沒有選擇青萍劍宗,各有各的道理和理由。比如梅龕確實(shí)喜歡這邊的梅花,她的弟子又是蠻荒妖族,青萍劍宗還在那扶搖洲。
仙槎只是多少替那姓陳的小子惋惜幾分,這撥劍修,可不止是境界不低那么簡單,一個個的,關(guān)鍵是都身負(fù)一份劍道氣運(yùn)。聚攏在一起,就可以給宗門帶來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氣數(shù)。
陳平安不該讓的。
還是年輕,還是臉皮太薄了。
不過就像仙槎自己所說,這種關(guān)起門來的自家事,外人不必說道。
陸芝站起身,皺眉道："仙槎道友,勞煩說正事。"
仙槎在陸芝這邊,算是破天荒的好說話了,果真朗聲道："陸芝,聽說你還沒有親傳弟子"
陸芝點(diǎn)點(diǎn)頭。
仙槎指了指船頭那邊的少女,"正好,幫她挑師父來了。"
酡顏夫人疑惑道："我沒有聽錯吧"
吳曼妍神采奕奕,自自語道："得是如此這般的出山游歷,才算真正的豪杰。"
要跟陳隱官那般練劍,要與老舟子這般行走江湖,才算劍仙！
陸芝看了眼那少女,這么巧自己剛想要收徒,就來了
陸芝身形化虹,落在船邊,問道："蛟龍之屬"
仙槎說道："她叫程三彩,出身蛟龍溝。"
陸芝笑問道："覺得我如何,能不能當(dāng)你的師父"
程三彩使勁點(diǎn)頭,說道："愿意至極。"
陸芝好奇問道："為何"
程三彩老老實(shí)實(shí)說道："就憑老顧不敢罵你。"
老舟子立即不樂意了,"怎么說話呢,我是個悶葫蘆,一般不隨便罵人。"
陸芝開懷笑道："好,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少女跪地不起,磕了三個響頭,"弟子程三彩,拜見師尊。"
陸芝蹲下身,想要攙扶少女起身。
不曾想少女又砰砰磕頭三下,悶聲道："師父先別急,容我再磕三個。"
認(rèn)了師徒,程三彩站起身,陸芝這才笑問道："是劍修么"
程三彩理直氣壯道："不是！"
陸芝雖然有些意外,但沒有任何介意,點(diǎn)頭道："沒關(guān)系,慢慢來。"
老舟子驀的一竹蒿敲水,再怯生生道："我?guī)煾甘遣皇莵磉^這里"
陸芝點(diǎn)頭道："來過,沒聊你。"
老舟子苦笑不已,這娘們不厚道,何必傷口撒鹽。
出海訪仙也好,泛舟游湖也罷,天心明月,舟中披衣夜起,香草美人之幽幽沉吟,猶怕蛟龍聽。
修道之士,境界再高,不放其心,終究是漂泊無依的孤魂野鬼。
陸芝與仙槎聊了些陸沉來到龍象劍宗的事跡。
上次陸沉趕來龍象劍宗,主要有三件事。
齊廷濟(jì)先前從他那邊購買了三張玉樞城洗劍符,讓陸芝以大符洗飛劍"北斗"。
陸掌教怕齊老劍仙假公濟(jì)私,偷用了洗劍符。
再就是想要多看幾眼劍盒,沒了劍盒,那座觀千劍齋就像缺了鎮(zhèn)館之寶,失色不少。
至于劍盒本身就是仙兵品秩的重寶,陸沉倒是不甚在意。
除了窮的叮當(dāng)響的南華城不提,白玉京四城十二樓,那么多的庫藏秘寶,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偶爾有那古物生出靈性來,自己長腳跑了兩三四五件,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這是小事。
真正的大事,是陸沉需要為白玉京當(dāng)一回說客,代為邀請陸芝去玉樞城煉劍。
吩咐下此事的,正是道祖。
齊廷濟(jì)很希望陸芝能夠去白玉京修道,勸過她兩次,甚至不惜說了一番"大可以脫離譜牒、更換門庭"的敞亮話、到底話。
誠然有一定的私心,白玉京神霄城那邊,已經(jīng)有了一撥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修,再有刑官豪素也去了那邊修道。齊廷濟(jì)也想讓陸芝進(jìn)入白玉京,幫助他和宗門與青冥天下結(jié)下一樁香火緣。
道人的境界一高,天下人間就小了。
志在合道的齊廷濟(jì)對那青冥天下,是有些想法的。
但是齊廷濟(jì)更多還是真真切切,希望陸芝能夠開辟出獨(dú)屬于她的一條劍道。
可以比齊廷濟(jì)的大道成就更高。
修道之人心心念念的"功德圓滿",傳唯有躋身了十四境,才知道這四個字的真正意義。
陸芝的資質(zhì),機(jī)緣,性情,履歷,清清爽爽,歷歷分明,她當(dāng)?shù)闷疬@份期待。
齊廷濟(jì)絕不是那種樂意與人隨便交心的人物,在劍氣長城,他跟董三更的性格截然不同,跟陳熙也不一樣,至多是與納蘭燒葦還算有份交情。齊廷濟(jì)心知肚明,老大劍仙并不好看自己。但是無所謂,一樣米百樣人,各有各的道路可走。
齊廷濟(jì)對待陸芝,自然不涉男女情愛,純粹是欣賞,是羨慕,甚至偶爾還會有幾分嫉妒。
天地間竟有這等人作那般事。
道祖都親自發(fā)話了,你陸芝為何不去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那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從來沒有什么成見,對其觀感遠(yuǎn)遠(yuǎn)好過浩然。
青冥天下,萬年以來,有幾個道士,能夠被道祖邀請去往白玉京修行
連那余斗和陸沉,都只是大掌教寇名的代師收徒,至于關(guān)門弟子,道號山青的年輕人,也是陸沉學(xué)那大師兄的代師收徒。
陸芝的兩把本命飛劍,一顯一隱,"抱樸",在戰(zhàn)場上從未祭出殺敵的"北斗"。
前者擁有兩種本命神通,都與道家淵源很深,至于那把殺力巨大、堪稱超乎想象的飛劍"北斗",只需知道一句"北斗注死",便足夠讓與她為敵者背脊發(fā)寒了。
陸芝所求,只是城頭刻字。
遙想當(dāng)年,劍氣長城跟蠻荒天下的那場十三之爭。
陸芝就曾找到老大劍仙,給她安排一頭飛升境大妖。
老大劍仙卻說對陣名單,得看中土陰陽家陸氏和蠻荒的"猜拳"結(jié)果。
妖族那邊,最終與陸芝對峙的,是一頭仙人境劍修。
陸芝找老大劍仙聊此事的時候,齊廷濟(jì)恰好就在一旁。
年輕隱官覺得陸芝的未來劍道成就,可能比齊廷濟(jì)更高,陸沉覺得并非可能,而是一定。
當(dāng)世仙人當(dāng)中,開辟洞府?dāng)?shù)量最少的,就是陸芝,沒有之一。
一些個洞府境,都有可能比陸芝開府更多。
匣內(nèi)八把道門法劍,各有一條劍脈可以傳承。
陸芝若能將一把把法劍全部煉化,擱放在一座座新開辟的本命氣府之內(nèi),豈不是天作之合
將來她再去白玉京修道,就是一件再自然而然不過的事情。
從一開始交出劍匣,就打了小算盤的陸掌教當(dāng)然不會收回。
聽過了一些看似清湯寡水的事情,老舟子沉默許久,"師父總是老樣子。"
陸芝也不知如何安慰別人。
程三彩卻是知道,老舟子吃飯的時候時常這樣,勸也沒用。
仙槎回過神,臉色恢復(fù)如常,提了提竹蒿,說道："我就不在這邊繼續(xù)礙眼了。"
老話說了所有的道理。常道了人間的悲歡。
可有些人有些事,不管是過錯和錯過,就像一壺酒,飲時總覺滋味一般,不曾想后勁真大。
那些彎著腰、扣嗓子也吐不出的酒水,大概就是無法與他人說的遺憾。
怕就怕,我輩有限人生無限愁,不過是幾句題外話。
仙槎對那少女說道："既然認(rèn)了師父,就好好作徒弟,有個善始善終,莫要學(xué)我……"
少女看著皺著臉的老舟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老顧,走了啊,記得以后照顧好自己,嘴別那么欠,天下不平事多了去,也不是罵幾句就能擺平的。"
仙槎神色舒緩幾分,笑罵一句臭丫頭。
程三彩小聲說道："那件事,預(yù)祝順利。"
仙槎點(diǎn)頭道："借你吉。"
"老顧,真走了啊。"原本笑容燦爛的少女霎時間就哭鼻子了。
仙槎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小姑娘,山中修道,尤其是進(jìn)了規(guī)矩森嚴(yán)的宗字頭仙府,不比無拘無束的野修生涯。"
"學(xué)道,心中要有個‘敬’字。做事,得有個‘怕’字。為人,需有個‘誠’字。"
"這些個道理,有些大了,靠我自己的悟性,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的。今日一別,照理說你拜了師父,當(dāng)然值得道賀,我沒什么可送的,便將三個字送你了。"
"有今天這開場白打底子,他們那些一貫眼高于頂?shù)膭π?便不敢太過輕看你了。但是要想讓那些劍修高看你,仍需你自己努力,珍惜福緣,勤勉修道。"
"曉得了！"
"把鍋碗瓢盆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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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院落,四下無人,朱斂罕見摘了那張老者面皮,露出真容,躺在藤椅上邊搖著蒲扇,閉目養(yǎng)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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