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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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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但是當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實才是陳平安的人生又一場大考,悄無聲息,心中拔河。

陳平安希望自己在那個自稱是劍客的斗笠漢子眼中,自己就是那個齊先生托付希望之人,陳平安希望一個意外的出現(xiàn),自己可以保證無錯。故而那一場起始于河畔、離別于紅燭鎮(zhèn)驛站的游歷,陳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測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設身處地想象一位橫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去猜測這位佩刀卻自稱劍客、齊先生的朋友,到底會喜歡怎樣的一個晚輩,一個少年,哪怕不喜歡,看不起,但是也絕對不能讓對方心生反感。所以當時陳平安的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有意為之,思慮極多,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綠水間,當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陳平安的初衷,是讓自己成功護送著寶瓶他們安然去往書院,是那個牽毛驢、佩竹刀的古怪男人,不會對寶瓶他們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事后回顧自己的那段人生,陳平安想一次,便會傷感一次,便經(jīng)常想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過了,就是真的走過去了,不是家鄉(xiāng)故鄉(xiāng),歸不得也。

偶爾回頭看一眼,如何能夠不飲酒。

今日之劍氣長城小心翼翼之蔣去,與當年山水間思慮重重之陳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動作輕柔,看過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識,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邊,寂然無聲,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攪先生的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舊之氣、鋒刃卻依舊的小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將此物贈送給自己,曹晴朗當然不至于覺得刻刀是尋常材質(zhì),便不會珍惜,恰恰相反,先生臨時起意的這份贈禮,越是"不值錢",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已經(jīng)起身。

陳平安伸手虛按,"以后不用這么繁文縟節(jié),自在些。"

曹晴朗笑著點頭,卻依舊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這才坐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這把刻刀,是我當年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出遠門,在大隋京城一間鋪子買那玉石印章,掌柜附贈的。還記得我先前送給你的那些竹簡吧,都是這把小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東西本身不值錢,卻是我人生當中,挺有意義的一樣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幾步,作揖致禮。

陳平安無奈道:"有些意義,也就只是有些意義了,你不用這么鄭重其事,于我有意義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錢,結果你這么在乎,那我還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雙,你鞠躬作揖一次,誰虧誰賺好像雙方都只有虧本的份,學生先生都不賺的事情,就都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搖頭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編織,說不定比師父手藝還要好些。"

陳平安搖頭道:"說學問,說修行,我這個半吊子先生,說不定還真不如你,唯獨編草鞋這件事,先生游歷天下四方,罕逢敵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陳平安玩笑道:"按照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的說法去類推,若是編織草鞋也是一門修大道,那么你也就是個初出茅廬的下五境,不曉得編草鞋的上五境是啥個風光。"

曹晴朗點頭道:"先生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無以對,轉(zhuǎn)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缺什么風氣,墻頭草不缺,飛升境的馬屁不缺,全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和朱斂他們拐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至于連那個半個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錢這般無師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這樣的風骨啊。

于是陳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終于收了個正常些的好學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題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折扇此物昵稱別名頗文雅,其中便有"風凉"一說。

扇面題字自然顯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歡的,卻是一邊大扇骨的一行蚊蠅小楷,好似一個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見人,字寫得極小極小,興許稍稍粗心的買扇人,一個不注意,就給當做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識卻無刻字的竹扇,幾月幾年,此生此世,便都不知曉了。

曹晴朗合攏折扇,握在手心,凝視著那一行字,抬頭笑道:"難怪先生愛喝酒。"

陳平安會心一笑。

竹上刻文。

世事大夢一場,飲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夢中人。

陳平安笑道:"若是喜歡,便送你了。"

曹晴朗搖頭笑道:"不耽誤先生掙錢。"

陳平安隨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動清風,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樣的人。"

曹晴朗問道:"先生,那我們一起為素章刻字"

陳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著笑,捻著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猶豫,只得輕聲問道:"先生,刻字寫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沒做過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枚印章"

陳平安心意微動,飛劍十五掠出竅穴,被他握在手中,滿臉無所謂道:"印章材質(zhì)只是劍氣長城的尋常物,漫山遍野隨便撿的一種石頭,談不上錢不錢的,不過你真介意的話,那就刻字慢些,手慢心快錯便小。何況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好說話,本就不太講究字體本身的細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點意思到了,就一定賣得出去。"

陳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錢各一方,思量著印文內(nèi)容,許久沒有刻字。

所以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卻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筆",寫完第一個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氣,略作休息,抬頭望去,先生還在那邊沉思。

曹晴朗低下頭,繼續(xù)低頭刻字。

有句話,在與裴錢重返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與先生說,不然會有告狀嫌疑,會是背后說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有多不好,就不會清楚現(xiàn)在的裴錢有多好。"

關于久別重逢后的裴錢,哪怕只說身高一事,為何與想象中那么懸殊,其實當時在福地家鄉(xiāng)的街巷拐角處,已經(jīng)風度翩翩的撐傘少年,就很意外。

后來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

直到跟著裴錢去了那趟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來到了落魄山,疑惑漸小,開始逐漸適應裴錢的不變與變,至于如今,雖說還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緣由,最少曹晴朗已經(jīng)不會像當初那樣,會誤認為裴錢是不是給修道之人占據(jù)了皮囊,或是更換了一部分魂魄,不然裴錢為何會如此性情巨變

就好像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少年心細且周密,其實哪怕是離開落魄山后的一路遠游,依舊有些不大不小的擔憂。

然后就有了城頭之上師父與弟子之間的那場訓話。

這讓少年徹底放心了。

只是這會兒,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虛,說是不告狀,好像方才自己也沒少在裴錢背后告狀啊。

曹晴朗重新屏氣凝神,繼續(xù)刻字。

不知不覺,當年的那個陋巷孤兒,已是儒衫少年自風流了。

曹晴朗打算將這枚印章,贈送自家先生。

陳平安還是沒想好要刻什么,便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收起飛劍十五歸氣府,轉(zhuǎn)去提筆寫扇面。

曹晴朗抬起頭,望向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沒有抬頭,卻察覺到了少年的異樣,笑道:"怎么了刻錯了那就換一枚印章,重頭再來,只是先前刻錯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話,就收起來,別丟了。"

"不曾刻錯。"

曹晴朗搖搖頭,沉默許久,喃喃道:"遇見先生,我很幸運。"

陳平安啞然失笑,依舊沒有抬頭,想了想,自顧自點頭道:"先生遇見學生,也很開心。"

曹晴朗繼續(xù)埋頭刻字。

陳平安寫完了扇面,轉(zhuǎn)頭問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趕緊抬起一手,遮擋印章,"尚未刻完,先生以后會知道的。"

陳平安笑了笑,這位學生,是與當下肯定正忙著溜須拍馬的開山大弟子,不太一樣。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專注,刻字一絲不茍,心定氣閑手極穩(wěn)。

以先生相贈的刻刀寫篆文,下次離別之際,再贈送先生手中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畫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寫。

"先生獨坐,春風翻書。"_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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