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在白玉京最高處的欄桿上,雙手籠袖,手心疊放,緩緩而行,低頭望去,將那五城十二樓一一看遍。
好像多了些新面孔。
陸沉抬頭望天,月光皎皎。
仙人磨礪飛天鏡,兩月并懸如朋字。
看著那輪嶄新明月,收回視線,陸沉停步折返,繼續(xù)沿著欄桿散步。
白玉京陸掌教的突兀現(xiàn)身,讓閉關之外的青冥天下山巔修士,都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陸沉這廝,數(shù)千年來,行事不可謂不古怪,卻極不張揚,每次外出游歷往返于白玉京,歷來都是悄無聲息的。
難道是在浩然天下那邊,偷雞摸狗被抓了個現(xiàn)行,然后被禮圣關門打狗,不得不強行破開天地禁制,灰溜溜逃回白玉京
余斗現(xiàn)身廊道中,皺眉問道:"怎么回事"
陸沉在余師兄這邊也從無講究禮數(shù)的時候,依舊高高站在白玉欄桿上,笑道:"先走一趟皓彩明月,余師兄稍等片刻,可以喊幾個人來這邊,就算是幫我接風洗塵了。"
余斗說道:"喊誰"
陸沉笑道:"比如青翠城姜云生,靈寶城龐鼎,紫氣樓姜照磨,再允許他們各自帶一人。"
在五彩天下被文廟發(fā)現(xiàn)、開辟和穩(wěn)固天地之前,其余四座天下天時有異,差不多剛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在山巔一小撮有心人眼中,這就像一座最為壯觀恢弘的天時、地利、人和兼?zhèn)涞木薮蠓嚒?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五城,分別是青翠城,靈寶城,南華城,神霄城,玉樞城。
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是昔年大掌教寇名的道場,靈寶城是真無敵余斗的得道之地,只不過兩位掌教早就卸任城主了。
唯有南華城,依舊是三掌教陸沉擔任城主,第一副城主,是一位女冠,飛升境巔峰。其余兩位副城主,都是仙人境。
城、樓副職,白玉京自古無定例,要不是余師兄攔著,陸沉恨不得為南華城再增添一大堆的副城主,每次議事,滿座副城主,白玉京獨一份啊。
而青翠城與十二樓中的琳瑯樓和云水樓,年復一年,都保持過年的世俗。
紫氣樓的旭日東升、紫氣東來,青翠城內的函谷、澠池舊址,神霄城的千里桃林和仙家酒釀,云水樓那邊的白云生處是仙鄉(xiāng),靈寶城的天風遠送清磬聲,玉樞城的浩蕩五雷卻被仙人熔作水,以及俗子道官夢中神游南華城等等,在青冥天下,都是極負盛名的。
而五城十二樓的懸空位置,并不固定,高度是有抬升或是下降的。
這就要看功德了。而城、樓位置的高低,又與氣運厚薄、靈氣多寡掛鉤。
這本只有三位掌教才能翻閱和落筆的冊子,被陸沉笑稱為"解愁簿"和"工尺譜"。
就像青翠城和神霄城的兩城位置,由于城主空懸已久,再加上兩城道官外出不多,這些年就一直在下降。
哪怕青翠城是白玉京大掌教的昔年道場,也不能例外。
陸沉視線落在最多處,還是那座"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的城池。
師兄昔年在青翠城傳道天下,不拘身份,不設門檻,真正做到了有教無類。
不光是白玉京和十四州道官,可以前來青翠城聽課,即便是那些不被白玉京認可為正統(tǒng)的旁門,甚至是歪門外道,也可以進入青翠城旁聽。
其中三山九侯先生,就曾來秘密進入青翠城,旁聽傳道三天兩夜之久。
被大掌教寇名看破身份,執(zhí)晚輩禮,與這位"天下十豪"四候補之一的山上前輩,虛心請教符箓一道。
最終寇名創(chuàng)造出了"三山符"在內的數(shù)種大符。
作為陸沉五夢之一的白骨真人,就曾經與道號純陽的呂喦,一起游歷青翠城。
而呂喦從浩然天下游歷青冥天下,除了純陽真人生性喜好山水之外,兼顧修道。
因為青冥天下,與水運濃厚的浩然天下恰恰相反,青冥十四州,山運沛然,但是每州皆有大瀆,約莫是那物以稀為貴,大瀆公侯地位超然,無比尊崇,猶勝五岳山君。?
余斗正要再問,陸沉已經拱手笑道:"有勞有勞,師弟去去就回。"
語之際,身形化虹,驀然騰空,去往那輪被劍修們搬遷而來的明月中。
明月之中,最新開辟出兩處道場,其中一處瑩然澄澈的白玉宮闕,是白玉京玉樞城某位德高望重的天仙,與二掌教余斗請求,獲得許可,在此"結茅"修行,希冀著憑借此地粹然月華和遠古道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舉破開仙人境瓶頸,行"拔宅"路數(shù),證道飛升。
另外一處道場,就顯得相對簡陋,只是一處小宅子,正屋是那煉丹房,東西廂房用來住人。
檐下站著一位高大老道士,相貌清癯,長髯飄飄。
陸沉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瞧見了那位老道士,立即打了個道門稽首,滿臉笑意道:"陸沉見過碧霄師叔。"
曾經的落寶灘碧霄洞洞主,東海觀道觀觀主,按照陸沉這個稱呼,師尊是道祖,老道士就是道祖的同輩師弟了。
老觀主嗤笑一聲,"師叔是你小子自封的名號"
討巧又討好。
陸沉哈哈笑道:"天底下,誰不想找個能打,愿意護短,又可以當靠山的師叔呢"
西廂房內,走出刑官豪素,煉丹房那邊,還有個斜背大葫蘆的燒火小道童,正坐在小板凳上盯著那口青銅爐鼎的火候,雖然明知道那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陸老三來了,小道士仍是不敢擅離職守,只是豎起耳朵,希冀著與師尊的閑聊,莫要用那心聲語。
陸沉抱拳笑問道:"刑官大人何時動身去神霄城"
用屁股想都知道,豪素真要去白玉京,只會在神霄城落腳,跟董畫符那撥年輕劍修是一樣的道理。
豪素說道:"隨時都可以,陸掌教幫忙挑個黃道吉日"
陸沉嘿了一聲,"趕早不如趕巧,晚去終有一去,貧道覺得今天便不錯。"
豪素點頭道:"那就跟隨陸掌教一起去往白玉京,神霄城那邊,我可以擔任客卿,只有一個要求,喝那桃漿仙釀,無需與庫房報備。"
陸沉揉了揉下巴,"就只是客卿會不會顯得我們白玉京太小肚雞腸了雖說直接當那神霄城的頭把交椅,是比較難了,但要說刑官大人屈尊,只是當個副城主,卻是水到渠成的小事,貧道可以拍胸脯保證,就算撒潑打滾,豁出去一張臉皮不要了,也一定讓刑官大人撈個副城主當當,再說了,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空懸已久,兩位副城主都是素來不喜理睬庶務的散淡老神仙,刑官大人當那名義上的二把手,其實也就是實際意義上的一把手了。"
豪素搖頭道:"你們白玉京不同于劍氣長城,身份大了,哪怕只是當過一段時日的神霄城城主而已,將來我還怎么出劍。"
老觀主仔細打量了陸沉幾眼,幸災樂禍道:"十分兇險了。"
陸沉感嘆道:"可不是,何止是‘十分兇險’,簡直就是兇險萬分,差一點,只差一點,就沒法子來這邊跟碧霄師叔敘舊了。"
老觀主嘖嘖稱奇道:"這都能被你逃過一劫臨時燒高香了吧"
陸沉此行,說是命懸一線,半點不夸張。
豪素一頭霧水。
老觀主笑道:"先前你們走完一趟蠻荒,繡虎崔瀺,有過一場針對陸沉的埋伏,負責收網(wǎng)之人,正是棋子之一的師弟陳平安。"
豪素看了眼陸沉,這都笑得出來
莫不是真如玄都觀孫道長所說,一般的世外高人,遇事不語笑呵呵,那是深不可測,意味深長,至于陸老三嘛,那叫傻子傻笑。
豪素想了想,搖頭道:"我雖然曾經對陳平安觀感一般,但是相信陳平安做不出這種勾當。"
豪素隨即說道:"可如果隱官當時開口,我肯定會與他們聯(lián)手,毫不猶豫出劍。"
曾經。陳平安。隱官。
都是很有嚼頭的說法。
老觀主點點頭。
豪素是個爽快人,可算純粹劍修。
都說那冰炭不同爐,這個籍籍無名的末代刑官,卻是肝肺冰雪,火熱心腸。
要是不對自己的胃口,豪素也休想在此歇腳。
豪素若是生在萬年之前,恐怕劍道成就會更高。
不過話說回來,以豪素的性情,在登天一役的戰(zhàn)事中,難逃隕落命運。
老觀主伸出一只手,掐指而算,霎時間指尖紫氣繚繞,斗轉星移,劍氣虹光如絲線忽明忽暗,好個陰陽造化一掌中。
因為是一些既定之事,復盤而已,再加上陸沉急匆匆從浩然天下返回,并沒有刻意抹去痕跡,而老道士本身就精通脈絡學說,一下子就推演出了個大概,娓娓道來,"搬徙明月之時,天時紊亂之際。寧姚除了是飛升境劍修,還是一座天下共主,她身負氣運之盛,不可以常理計算,這是一記無理手。陸芝歷來不吝搏命廝殺,本命飛劍‘北斗’,是一記關鍵手,齊廷濟的飛劍‘兵解’,亦然。再加上豪素的兩把本命飛劍,等于白白占據(jù)一份地利,若是能夠從月中落劍人間,直指陸沉,要比那尋常戰(zhàn)場遞劍,威勢更勝一籌。"
"如此一來,差不多就等于四位飛升境劍修,圍殺一個十四境修士了。"
"先前扶搖洲一役,白也當然殺力高到不講理了,只是這場圍殺,白也到底是手持四仙劍,才能一人劍挑蠻荒八王座。"
"但是想要真正留下陸沉,徹底傷及大道根本,好像還缺個精通陣法的修士,幫忙隔絕天地,阻斷去路,此人身份,類似扶搖洲一役的文海周密,驪珠洞天一役的白玉京龐鼎。"
聽到這里,豪素忍不住問道:"憑我們這撥劍修,都無法殺死陸沉"
陣法一道,好像齊廷濟并不陌生。何況還有陳平安的那把本命飛劍"籠中雀"。
假設再配合寧姚的一劍開天,將戰(zhàn)場直接換成五彩天下如此一來,他們五位劍修,可以說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說到這里,豪素笑道:"就事論事,陸掌教別介意。"
陸沉擺擺手,嬉皮笑臉道:"不介意不介意,"
老觀主點頭笑道:"很難。這就是十四境修士的難纏之處了,各有合道之法,而且咱們陸掌教又是出了名的化身眾多,五夢七心相,撇開那蝴蝶既夢又心相不談,等于至少擁有十一個分身,好處是難殺至極,缺點嘛,就是解夢和收攏心相之前,殺力一道,稍稍弱了點。"
陸沉神色委屈道:"貧道的殺力不高,只是相較于你們這些山巔前輩啊,其實不弱的。"
老觀主指了指煉丹爐那邊的燒火童子,冷笑道:"跟他比,你高到天上去了,開不開心"
陸沉微笑道:"師叔再幫忙算一算,當時鄭先生身邊,是不是還有個人"
歲除宮吳霜降,曾經在劍氣長城短暫現(xiàn)身,而且沒有刻意遮掩行蹤。
黥跡渡口那邊,有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懷蔭,鐵樹山郭藕汀,扶搖洲天謠鄉(xiāng)宗主劉蛻,流霞洲蔥蒨。
不過這處渡口,真正的主心骨,當然還是那位白帝城城主鄭居中,他與裴杯,一個主持山上仙師的具體調度,一個負責山下的調兵譴將。
老觀主心算不止,神色逐漸凝重起來,望向陸沉。
鄭居中曾經讓師妹韓俏色,秘密通過歸墟日墜處,返回中土神洲,她就是在那白帝城一直翻看兵書!
這個鄭居中,真是膽大包天了,試圖與吳霜降聯(lián)手染指兵家想要對那兵家初祖,再來一場共斬不成
陸沉蹲在檐下,哀嘆一聲,果不其然,崔瀺跟鄭居中做了一樁大買賣,難怪可以說服鄭居中動手針對自己。
老觀主瞥了眼蹲在地上直撓頭的家伙,嗤笑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算不算報應不爽"
數(shù)座天下的山巔修士,都知道白玉京三掌教,玄之又玄,難上加難,以至于作繭自縛一般,以至于陸沉自己都無法破解。
不過這種自討苦吃的作繭自縛,當然是為了破繭化蝶。
陸沉的五夢七心相,各有大道顯化,各有本命神通。
故而陸沉每解一夢,每收攏一個心相,道行修為就會增長一分,尤其道心,不是趨于圓滿一分,而是愈發(fā)圓滿一圈。
"討債"解夢,與收攏心相之前,在那之前,好像將自己"拆解"的白玉京三掌教,屬于自毀道行、自減修為。
這就是玄都觀孫懷中為何會有那個關于"打不過"評價的根源。
尋常修道之士,分出一粒心神芥子,都要慎之又慎,就是擔心被大修士拘押起來,尤其是煉而不殺,就會導致神魂不全的修士,道心出現(xiàn)瑕疵,終生無望大道。
陸沉顯然是有后手的,既然是那夢境與心相,想必跑路起來,就不是一般的遁法可以媲美了,只因為歷史上,陸沉從未有過這般兇險境地,所以真相如何,還有待考證??墒前凑粘@?哪怕陸沉是與十四境大修士廝殺,大不了就是某個夢境、心相脆如琉璃碎,陸沉當然會消磨極多的道行,動輒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可既然是夢境與心相,并非一部分心神,卻是可以重新縫補的,而這位打殺某個陸沉分身的十四境修士,可就要面對一個"認真"的陸沉了。
所以數(shù)千年來,沒有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愿意跟陸沉撕破臉皮,孫道長將其形容為粘牙的牛皮糖,沾了鞋底板就甩不掉的狗屎,可謂話糙理不糙。
老觀主笑道:"你就是舒服慣了,覺得反正崔瀺已死,就大可以慢慢等著陳平安成長起來,在這期間,繼續(xù)看戲。"
也難怪,誰能想象一個活著的大驪國師,只是設伏,卻沒有動手,一個死了的繡虎,反而能夠假借他人之手開始出手。
當初陸沉去驪珠洞天之前,收回了"兩夢"和一個心相,分別是那"夢櫟樹活"與"夢靈龜死"。
再加上七心相之一的黃雀,大道寓意"天地牢籠"。
既然手握一座白玉京,隨時可以跨越天下,砸落在寶瓶洲,殺力足夠。
陸沉這才沒有收回那個一直試圖"造反""喧賓奪主"的白骨真人。
因為那會兒陸沉,就只是保證在小鎮(zhèn)擺攤的陸道長,能夠超脫生死,出門在外,總得小心駛得萬年船,保住小命嘛。
那只表面上啄銅錢、測試文運多寡的黃雀,其實就是陸沉的心相大道顯化之一,類似劍修飛劍賦予的兩種本命神通。
在關鍵時刻,能夠無視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勝,可以幫助陸沉"反客為主",在驪珠洞天之內恢復十四境巔峰境界。
只是修為恢復巔峰,一顆道心卻未必真正圓滿。而陸沉自修行第一天起,就沒有在乎過境界,真正做到了一以貫之,只問大道。
到了浩然天下,在進入驪珠洞天之前,陸沉謹慎起見,那會兒對齊靜春和崔瀺都并不算太過在意,主要還是擔心文廟的那位小夫子,陸沉便臨時改變主意,又繞路收回了一尊曾經以龍虎山天師府黃紫貴人身份,行走天下的心相"鹓鶵"。
至此,已經收攏了兩夢兩心相。
因為夜航船那邊,吳霜降與某位曾經與陸沉有過一場"濠梁之辯"的故友,一動手一開口,陸沉便順水推舟,收攏了一個心相。
之后陸沉道心微動,在那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以早就偷偷潛入的儒生鄭緩,找到"木雞"俞真意,再次聚攏一夢一心相。
陸沉此舉,算是鉆了一個儒家文廟不大不小的空子,因為儒生鄭緩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無境之人,或者說是"假人"。
等到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身負木雞心相的鄭緩便悄然跟隨,而陸沉之后趕赴劍氣長城,就是為了與鄭緩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