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下山,林江仙說了些青冥十四州的近況,已經(jīng)有五州之地開始不認(rèn)白玉京為正統(tǒng)了,只說十大王朝里邊的三個,更是公開設(shè)立法壇,自行編撰道號玉冊,頒發(fā)給授箓道士。倒是幽州那邊顯得比較奇怪,至今還沒有任何動靜。林江仙所在的汝州赤金王朝,連帶著十幾個藩屬國,近期也要"揭竿而起",自行授箓。一州地界的半壁江山,即將變了顏色。
到了山腳,林江仙笑道:"汝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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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一頓熱熱鬧鬧的宵夜過后,小米粒打著飽嗝,暫時還不想睡覺,就獨自跑去竹樓那邊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白頭發(fā)的矮冬瓜就坐在石桌旁,小米粒飛奔過去,拿出些瓜子放在桌上,落魄山編譜官自怨自艾一句,以后放個屁都是臭的了。小米粒皺緊眉頭,實在想不明白編譜官這句話有啥深意。白發(fā)童子突然撲在桌上,雙手敲打桌面,不活了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小米粒伸手按住那顆腦袋,本想讓編譜官冷靜點,遇到事情不要慌……結(jié)果嚇了一跳,小米粒揪住一把雪白頭發(fā),輕輕一提,白發(fā)童子吃疼不已,呲牙咧嘴,抬起頭瞪眼道,嘛呢嘛呢。
小米粒趕忙松開手,壓低嗓音問道:"咋回事"
白發(fā)童子唉聲嘆氣道:"大變活人的把戲唄。從今天起,我就不是飛升境啦,貨真價實的廢物一個嘞,往后還怎么給隱官老祖搖旗吶喊,一想到這個,我就心痛得……"
捂住心口,兩眼一翻,撲通一聲,白發(fā)童子后仰摔倒在地。
小米粒嚇得目瞪口呆,剛要去看看咋回事,正準(zhǔn)備喊老廚子、魏神君他們過來……不曾想白發(fā)童子自己就麻溜兒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重新坐好,繼續(xù)嘆氣不已,只是沒忘記嗑瓜子。
小米粒愁得都快兩條眉頭打架了。
白發(fā)童子說道:"小米粒,你如今啥境界啊"
小米粒說道:"洞府境啊,它也不長個兒啊。"
白發(fā)童子頓時神采飛揚,搖頭晃腦起來,滿臉驕傲道:"那我比你低兩境!"
小米粒猶豫了一下,見她翹尾巴,覺得還是要當(dāng)個諍友,伸手擋在嘴邊,"聽狗子說,你已經(jīng)被郭盟主譜牒除名嘞。"
白發(fā)童子臉色一僵,卻很快嗤笑一聲,"郭盟主這件事做得差了,不得人心,難成霸業(yè),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后腦勺卻被一人突然按住,臉面貼在石桌上,白發(fā)童子雙手抱拳,高高舉起,"小的忠肝義膽,日月可鑒,愿意鞍前馬后赴湯蹈火,但求盟主法外開恩,再給次機會!"
郭竹酒松開手,一邊嗑瓜子一邊說道:"以后一起走趟青冥天下,你以人身重返歲除宮。"
白發(fā)童子伸手去抓瓜子,喃喃道:"以前就膽子小,現(xiàn)在更不敢了。"
郭竹酒一把打掉她的爪子,斜眼道:"那你還敢一次次惡心我?guī)煾?
白發(fā)童子心虛道:"天可憐見,那叫溜須拍馬,哪里惡心隱官老祖了。"
若是沒有我的襯托,才顯得你們語真誠幾分,否則整座落魄山才叫風(fēng)氣堪憂呢。
小米粒在旁哦豁哦豁,原來你也曉得那叫拍馬屁啊。
原來陸沉煉化那頭偽十五境的化外天魔,劉饗登上落魄山,親口"封正"道號箜篌的白發(fā)童子,再有吳霜降暗中斬斷因果。
因緣際會之下,身為一頭化外天魔的白發(fā)童子,就真是被"大變活人"了。
白發(fā)童子看了眼郭竹酒,笑道:"放心好了,隱官老祖法力無邊,拳法絕頂,劍術(shù)超群,武功蓋世,必定能夠化險為夷,山窮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小米?;艔?zhí)嵝训溃?咋個不長記性,小心又被郭盟主記大過一次……算了,話是好話,十分真心,對吧,郭盟主"
郭竹酒點頭笑道:"即刻起恢復(fù)譜牒身份,坐第二把交椅。"
白發(fā)童子連忙轉(zhuǎn)頭吐出瓜子殼,火速站起身,"我在這里,廢話不多說半句了,就是得給郭盟主表個態(tài)度……"
郭竹酒只當(dāng)是耳旁風(fēng)。
小米粒默默鼓掌。
白發(fā)童子說著說著也覺稍稍失了分寸,走到崖畔,雙手叉腰,抬頭看向天邊明月。
世間多少故作輕松、強顏歡笑的插科打諢里邊,是人心爛泥潭里邊將要溺死之人的冒頭喘口氣。
卻也有些人心泥濘里邊,能忽的生長出一朵荷花。
青衣小童晃蕩到這邊,瞧見那白發(fā)童子的背影,他倒抽一口冷氣,就跟喝酒喝到麻筋上邊了,小心翼翼靠近石桌,實在忍不住,震驚道:"箜篌道友,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姑娘家家,莫非你帶把的莫非魏夜游在下邊散步,趕巧路過"
唉唉唉,青衣小童側(cè)臉貼在桌面上,誰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隨便按住景清老祖的腦袋,真是太歲頭上動土……哎呦喂,魏神君來了啊,哈哈,美徵道友也在啊,走,我?guī)?讓老廚子再去趟灶房露幾手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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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觀。
姚清神色淡然說道:"若是徐雋行道不偏,便該是他的大道長遠,誰能殺他。倘若徐雋自己誤入歧途,也該是他的命中劫數(shù)。"
裴績懷捧掃帚,問道:"你不是明明已經(jīng)三千功滿何必再執(zhí)著于‘收尸’‘殺鬼’一事"
并州的青神王朝,歸白玉京青翠城管轄。姚清被譽為雅相,字資美,道號"守陵"。
千年道齡,三朝首輔,官場身份一大堆,頭銜一長串,沒有百余字都介紹不完。
姚清經(jīng)常去白玉京青翠城傳道授課。當(dāng)初證道飛升,姚清走的是斬三尸一道,但是不同于一般道門的斬三尸,姚清斬出的三尊尸解仙,除了無法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卻是有陰神的,裴績就是三尸之一。
姚清說道:"躋身十四境,才是我真正的大道之始。正因為我認(rèn)得自己,所以才會留下你,負責(zé)監(jiān)督記錄我的功過。所以不必擔(dān)心我是來這邊‘收尸’的,恰恰相反,你若能有朝一日,以尸解仙行證道之舉,于白晝飛升,那時我便誠心誠意稱呼你一聲道友。如果徐雋將來給了你機會,那你就抓住機會,這就是你的合道契機所在。若是徐雋所行大道光明,你也休要邪道妄行,膽敢心生歹念,我自會與你計較一番。"
裴績沉默許久,說道:"姚清能合道,我心服口服。"
晏胖子跑過來,打了個稽首,與姚清報喜一句,"雅相,白先生主動說請你過去一趟。"
姚清神色如常,與晏溟稽首致禮,請他帶路,姚清心中卻是并不輕松,只因為生出一份天人感應(yīng),桃林那邊,除了白也,還有另外一人在等自己,姓鄭。
姚清當(dāng)然很想見一見這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但是自己想見鄭居中,跟對方主動找到自己,心情大不一樣。
還有兩位女子也得以進入桃林,國師白藕,止境武夫,她腰懸一支短戟,名為"鐵室"。
她其實有察覺到那場"大赦"帶來的玄妙跡象,只是她在神到一層的火候不到,注定無法登門。
白藕身邊便是傅玄介,被青山王朝和雅相姚清寄予厚望的年輕劍修。
之前碧霄洞主和一個自稱小陌的劍仙,曾經(jīng)蒞臨青神王朝京城,為傅玄介傳授劍術(shù)。
白藕聚音成線,密語笑問道:"聽說碧霄前輩送了一方印章給你"
傅玄介笑容尷尬,隨便編了個理由,心聲道:"長者賜不敢辭。"
白藕也不好追問什么。實則是玄都觀版刻出售的兩部印譜,前不久在各州都有售賣。傅玄介當(dāng)然不會錯過,反正印譜價格又不貴。上次沾老觀主的光,她跟小陌先生,一起看見了蓮藕福地的那場大木觀論道。最重要的,還是皕劍仙印譜上邊的一方印章拓印,最是讓身為劍修的傅玄介心神往之。
邊款是那句"慷慨赴死之地,報仇雪恨之鄉(xiāng),此地劍修人生如飄萍不沉淪。"
底款則是"純粹劍修"四字。
所以她讓碧霄洞主幫忙請隱官篆刻的藏書章,邊款和底款內(nèi)容就是仿造這方印章。
可問題是老觀主送來的印章,底款是那"青冥天下傅玄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一想到這個,她便有些臉紅,這位年輕隱官,莫非不是那妻管嚴(yán)問題是他也沒見自己啊,是那道貌岸然,風(fēng)流成性,如此花心如此說來,那本山水游記所寫的脂粉故事,都是真的
下次見面,真要尷尬了。
高懸在天的一輪皓彩明月,觀道觀門口,新收的護山供奉,古鶴懷捧一支鐵锏,當(dāng)那門神。
古鶴腳邊就是觀主的大弟子,王原箓蹲在臺階上,雙手插袖,依舊穿著那身清洗到泛白的老舊棉布道袍。一臉窮酸樣的矮小道士,經(jīng)常會在這邊俯瞰人間的大地山河,條條大瀆,蜿蜒如繩,一顆碧玉的是那小四州。
大功告成,替師尊煉出了一爐丹藥,少年道童手搖麈尾,來到道觀門口,覺得王原箓師弟確是個怪人,風(fēng)景是好,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王原箓卻是百看不厭,吃頓飯,都能端碗來這邊看很久。
古鶴笑道:"金井道友。"
荀蘭陵置若罔聞。
每次見著金井道友,古鶴眼睛里邊都有一種極為復(fù)雜的愧疚。
這讓少年道童有些發(fā)毛。
荀蘭陵坐在干瘦道士身邊,發(fā)現(xiàn)這位師弟在看那蘄州,是了,玄都觀所在。荀蘭陵從師尊那邊,曉得一樁密事,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jīng)把王原箓坑騙得不輕,讓誤以為他是自家的老祖宗,為此老道士還專門瞎編胡造了一本王氏族譜……
荀蘭陵隨口說道:"人都沒了,還看什么。"
王原箓默不作聲。
老觀主不知何時也來到門口這邊,一起坐在臺階上,一拍燒火童子的腦袋,"悠著點,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多數(shù)人狠在嘴上,狠在臉上。少數(shù)人狠在眼睛里,狠在骨子里。
王原箓笑著解釋道:"同門師兄弟,我不會記仇的。"
荀蘭陵一顆道心瞬間涼了半截。
老觀主笑道:"胸襟度量隨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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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芥子心神離開那座山,返回夜航船庭院,陳平安立即屏氣凝神,內(nèi)觀己身小天地。
只見漆黑中,有一條懸掛天地間的漩渦長柱,如同陸地龍卷,于混沌一片中緩緩移動,宛如撐開大道虛無的鴻蒙天地。
家鄉(xiāng)的,異鄉(xiāng)的,所有在人生路上煉制的本命物,都沒了,都在那漩渦當(dāng)中了。
其余的,還好??伤Р辉撊f不該,就連那對山水印都沒能留下,百般不情愿,仍然留不住。
盤腿坐在一片荒涼虛無中,宛如就要如此沉寂千年萬年的暗室,不開一竅,便永不見光明。
陳平安喃喃自語許久,重重嘆了口氣,雙手撐在膝蓋上,就要站起身,嘿,真是廢物一個。
就在此時,天邊驟然閃耀起一點點光亮。
陳平安猛然抬頭望去。
一條火龍騰空而至,如同在天地間拉出一條無比絢爛的金線。
如同于無量無垠無窮混沌中,張開一只金色的璀璨眼眸。
火龍那顆巨大腦袋上邊,站著個身穿金色袈裟的小光頭,斜挎包裹一只,灰頭土臉的模樣,用小鎮(zhèn)方,跳腳大罵不已,"陳平安你就給我造吧,??!有本事就使勁造,我干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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