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紈绔子弟,實在是扶不起,在父輩的安排下,在衙門里撈油水,幫著地方豪閥牽線搭橋,或是引薦山上仙師擔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頭應酬不完的酒局宴會,這撥人,別看在京城大小官場、酒席上,個個是大爺,身邊婢女必須是仙家女修,扈從必須是那山上神仙,可讓他們去篪兒街那邊看看哪個不是縮著脖子,小聲說話的
劉洵美便翻身下馬,向那位朱斂抱拳而笑,"劉洵美,見過朱前輩!"
朱斂趕緊抱拳還禮,笑呵呵道:"劉將軍年輕有為,在祠堂為祖宗上香,底氣十足。"
劉洵美樂了,半點沒覺得對方拿祖宗香火說事,有什么失禮。
主將下馬,魏羨就跟著下馬,其余精騎紛紛下馬。
唯獨那生了一雙丹鳳眼的年輕黑袍劍客,繼續(xù)蹲在馬背上,點頭嘖嘖道:"很厲害的御風境了。魏羨,你們家鄉(xiāng)出人才啊,這一點,隨我們泥瓶巷。"
劍修曹峻。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長的修士,不過家族老祖曹曦,卻是出身于驪珠洞天的那條泥瓶巷。
一直走在朱斂和劉重潤身后的盧白象,與朱斂并肩而立。
魏羨朝盧白象點了點頭,盧白象笑著點頭還禮。
魏羨離開崔東山后,投身大驪行伍,成了一位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靠著一場場實打實的兇險廝殺,如今暫時擔任伍長,只等兵部文書下達,得了武宣郎的魏羨,就會立即升遷為標長,當然魏羨如果愿意親自領兵打仗的話,可以按律就地升遷為正六品武將,領一老字營,統率千余兵馬。
大驪的這類伍長,應該是浩然天下最金貴的伍長了,能夠在路上見從三品實權將軍以下所有武將,無需行禮,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樂意的話,視而不見都沒關系。
魏羨如今得了大驪鐵騎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頭的武宣郎,前邊五個武散官,一般只會授予沙場上戰(zhàn)功彪炳的功勛武將。以武立國的大驪朝廷,歷來武散官第一等,便是那上柱國,只不過無比尊崇的上柱國頭銜,不一定只頒給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羨的頂頭上司,靠著軍功,管著一支大驪萬人鐵騎的所有隨軍修士,魏羨雖然只是伍長,卻有些類似曹峻的輔官,按照曹峻這個憊懶漢的說法,能不動腦子就別動腦子,所以調兵譴將之類的麻煩事,都喜歡丟給不知根腳的魏羨,魏羨說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純粹武夫,一開始還有些非議,總覺得這家伙是兵部衙門某位大佬的門客,瞧著大戰(zhàn)落幕后,便死皮賴臉蹭軍功來了,只是幾場搏殺過后,便沒了風風語,道理很簡單,與魏羨并肩作戰(zhàn)的隨軍修士,本該戰(zhàn)死的,都活命了。
大驪精騎這邊備好了馬匹,眾人一起騎馬去往寶物藏匿之地,相距瘴云渡口不算太遠,兩百多里路程,水殿龍舟埋藏在一條江河之底,密道極其隱蔽,唯有劉重潤掌握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不然即便找到了寶庫,除非打爛水運山根,不然就休想進入秘境,可一旦如此作為,觸發(fā)機關,水殿龍舟就要隨之崩毀。
當劉重潤得知這位年輕騎將劉洵美,不到三十歲,竟是大驪正四品武將官身之后,就更加震驚。
一方面驚訝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云,大驪武將進階,必有軍功打底,這是鐵律,祖蔭傍身的將種門戶,興許起步高些,卻有數。另外一方面便是驚訝于落魄山的官場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將劉洵美,那么點頭允諾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實權大將,即便不是已經敕封為巡狩使的曹枰、蘇高山,也該是僅在兩人之下的大驪顯赫武將。
其實不光是劉重潤想不明白,就連劉洵美自己都摸不著頭腦,此次他率隊出行,是大將軍曹枰某位心腹親自傳達下來的意思,騎隊當中,還夾雜有兩位綠波亭大諜子一路監(jiān)軍,看跡象,不是盯著對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規(guī)矩,而是盯著他劉洵美會不會節(jié)外生枝。
這就很有嚼頭了,難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與綠波亭某位大頭目一起中飽私囊然后曹大將軍選擇自己躲在幕后,派遣心腹親手處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膽大包天,難道不應該將他劉洵美換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將劉洵美如果覺得此事有違大驪軍律,他肯定要上報朝廷,哪怕被曹枰秘密誅殺封口,如何收拾殘局篪兒街劉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隨便收拾的門戶,關鍵是此舉,壞了規(guī)矩,大驪文武百年以來,不管各自家風、手腕、秉性如何,終究是習慣了大事守規(guī)矩。
被朝廷追責,斬殺了那位心腹愛將頂罪這不像是曹大將軍的行事風格。
可要說有人如此神通廣大,能夠讓曹枰都要聽令行事,使得一位等同于廟堂上柱國的巡狩使親自謀劃,劉洵美更不敢相信,總不會是國師大人的意思吧
為了一處有人領路的山水秘寶,至于如此鬼鬼祟祟嗎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收攏起來的山上物件,堆積成山。禁絕、搗爛山水祠廟數千座,都是按照大驪的既定規(guī)矩運作。
差這一樁
劉洵美充滿了好奇。
并且希望自己能夠活著知道那個答案。
劉洵美與劉重潤并駕齊驅,商議路線一事。
魏羨與盧白象緊隨其后,一起閑聊往事。
盧白象算是畫卷四人當中,表面上最好相處的一個,與誰都聊得來。
其余三人,幾乎相互間說不上話。
朱斂竟然不知怎么就跟曹峻一起吊在騎隊尾巴上,相談甚歡,稱兄道弟,什么都聊,當然兩個大老爺們,不多聊女子不像話。
你曹峻無論說什么,我朱斂回答的語,說不到你曹峻心窩里去,就算我這個老廚子廚藝不精,不會看人下碟。
說得曹峻眼睛發(fā)亮,都想要離開行伍,去落魄山當供奉了。
李希圣帶著書童崔賜,離開北地清涼宗后,返回青蒿國一座州城,青蒿國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偏僻小國,不過不是什么大國藩屬。
州城里邊,李希圣在一條名為洞仙街的地方,買下了一棟小宅子,對面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殷實門戶,不算京城大富大貴的高門,有個李希圣的同齡人,名字當中恰巧有個寶字,名為陳寶舟,是個沒有科舉功名的閑散文人,琴棋書畫都不俗氣,李希圣經常與此人出門游歷,不過都走得不遠。
李希圣之前從寶瓶洲來到北俱蘆洲,一路北游,然后就在此停步,還通過一些關系,在一州學政衙署謀了個濁流差事,在去往清涼宗之前,李希圣每天都要從衙署門頭那座"開天文運"牌坊旁邊走過,衙署十二進,不算小了。
學政大人對李希圣十分青眼相加,覺得這個年輕外鄉(xiāng)人學問不淺,當然學政大人是出了名兩袖清風的清流文官,能夠突然從一處清水衙門高升廟堂中樞,擔任禮部侍郎,這里邊當然是有些額外"學問"的,有次與李希圣推杯換盞,借酒澆愁,李希圣便給了那些"學問",偷偷留下的,學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天,李希圣便成了學政衙署的一位胥吏。
崔賜一開始還覺得五雷轟頂,為何風光霽月的自家先生,會做這種事情,讀書人豈可如此市儈作為
李希圣沒有與崔賜解釋什么。
這次返回州城,學政衙署那邊已經沒了李希圣的位置,隨便給了個由頭,就剔除了李希圣的胥吏身份。
李希圣也沒有在意。
崔賜來的路上,詢問先生這次要在青蒿國待多久,李希圣回答說要很久,最少三四十年。
崔賜一開始還有些心慌,怕是那幾百年來著,結果聽說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后,就如釋重負。
畢竟他與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至于崔賜自己,一想到自己的根腳來歷,便總有揮之不去的憂愁,只是每每憂愁此事,少年便不再憂愁,因為自己有那憂愁。
這天李希圣又攤開一幅字畫,看那鏡花水月。
崔賜知道自家先生的習慣,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實李希圣沒有這份附庸風雅,但是崔賜喜歡做這些,也不攔著。
畫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論道,老夫子是魚鳧書院的賢人,一開始幾次,崔賜還聽得認真,后來就真覺得枯燥乏味,講得十分老婆姨裹腳布,每次講學傳道,只說一個道理,然后翻來覆去,彎來繞去,就是講這個大道理的種種小道理。崔賜便覺得十分沒勁,這些個道理,稍稍讀過幾天書的人,誰會不懂需要老夫子講得如此細碎嗎
難怪后來先生帶著他一起游歷鳧水書院,得知了這位老先生被笑話為尋章摘句老雕蟲,老先生還被視為書院最沒有真才實學的賢人,后來授業(yè)一事,書院求學的儒家門生們受不了,老先生就給書院安排了這樁差事,負責書院的鏡花水月,為那些山上修士講學,不光是書院知曉這就是個過場,估計連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會有人聽他廢話的,不過依舊講了三十年,老先生樂得清閑,一些時候,還會帶上幾本自己心頭好的書籍、筆札、字帖,挑選其中一句語,由著自己的心情,隨便講開去。
崔賜在魚鳧書院那邊滿是書肆的大街,聽說了老先生一大籮筐的陳年舊事,據說當初之所以獲得賢人頭銜,還是撞了大運,與學問大小沒啥關系,一開始也有各路聰明人,開始與當時還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詩詞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國士林,各大地方書院,都盛情邀請此人去講學傳道,到最后,連官場上的那種燒冷灶,都沒了興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寶,扇面題字,楹聯等等,最早的時候,可以隨便賣出千兩銀子,后來幾百兩銀子,不足百兩,到如今,別說十兩銀子都沒人買,送人都未必愿意收。
可是崔賜卻發(fā)現,每次自家先生,聽這位老先生的講學,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涼宗為那位賀宗主的九位記名弟子講學期間,一樣會觀看魚鳧書院的鏡花水月。
畫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變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潤了潤嗓子,拿起一本剛剛入手的書籍,是一本山水游記,快速報過書名后,老夫子開宗明義,說今天要講一講書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開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處,"村野"、"寺中"兩詞又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贅,老先生微微臉紅,神色不太自然,將那本游記高高舉起,雙手持書,好像是要將書名,讓人看得更清楚些。
崔賜一臉無奈,"先生,這位老夫子是要餓死了嗎怎的還幫書肆做起了買賣"
李希圣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過。估計是老友請求,不好拒絕。"
崔賜趴在桌邊,嘆了口氣道:"賢人當到這個份上,確實也該老臉一紅了。"
崔賜笑了笑,"不過今兒老夫子總算不講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后,就要犯困。"
李希圣聽著畫卷中那位老先生講述詩詞之道,問道:"誰說學問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學問"
崔賜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先生"
李希圣始終望向畫卷,聽著老先生的語,與崔賜笑道:"崔賜,我問你一個小問題,一兩一斤,兩種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賜愈發(fā)迷惑,這也算問題
李希圣繼續(xù)說道:"兩個分量,是誰定的規(guī)矩,最早的時候,秤與砣又是在誰手里,萬年之前,萬年之后,會不會出現絲毫的偏差若是錯了一絲一毫,天下萬物運轉,又有哪些影響"
崔賜稍稍深思,便有些頭疼欲裂。
李希圣緩緩說道:"世間一些極為純粹的學問,看上去距離人間極遠,但不能就說它們沒有用了??傆行┛此茮]用的學問,得有人來做此學問。我與你說些事情,能幫你掙一顆銅錢還是精進絲毫的修為"
崔賜搖搖頭,"不太能。"
李希圣望向畫卷中那位遲暮老態(tài)的書院讀書人,有些感傷,收起視線,轉過頭,望向這個只是由一堆碎瓷拼湊而成的"非人"少年,說道:"淬煉靈氣,化為己用,步步登天,長生不朽,便是修行問道。我們儒家將道德文章,紙上學問,反哺俗世人間,便是儒家勸化,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學問至境。"
李希圣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爐上方的香火裊裊,說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證道長生。一放,自古圣賢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從來不會只求長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說著說著自己便乏了,以往一個時辰的書院課業(yè),他能多嘮叨半個時辰。
今兒竟是半個時辰過后,便沒了再講下去的心氣和精神,老夫子神色哀傷,直直望向遠方,自自語道:"我其實知道,沒人聽的,沒有人在聽我說這些。"
老人輕聲道:"二十年前,聽山主講,隔三岔五,還偶爾會有些雪花錢的靈氣增加,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聽說有人愿意為老夫的那點可憐學問砸錢,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說到這里,老人擠出一個笑臉,抓起那本游記書籍,"便是版刻這本書賣錢的老家伙了,眨眼功夫,酒沒喝幾頓,便都老了。"
"最近幾年,更是沒能靠著這點學問,幫著書院掙來一顆雪花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啊。"
老人神色蕭索,放下那本書,突然氣笑道:"姓錢的老混賬,我曉得你在看這兒,怕我不幫你賣書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給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記得別吃完酒菜,好歹留下點,等我出了書院,讓我嗦幾口就成。"
老人站起身,作了一揖,"此次講學,是我在書院最后一次自取其辱了,沒人聽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錢,山上修道大不易,我這些講了三十年的學問,真沒啥用,看看我,如此這般模樣,像是讀書人,學問人嗎我自己都覺得不像。"
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鏡花水月,他空有一個書院賢人頭銜,卻不是修行之人,無法揮手起風雨。
就在此時,青蒿國李希圣輕輕丟下一顆谷雨錢,站起身,作揖行禮道,"讀書人李希圣,受益頗多,在此拜謝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當場,呆了許久,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擺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后老人有些難為情,誤以為有人砸了一顆小暑錢,小聲道:"那本山水游記,千萬莫要去買,不劃算,價格死貴,半點不劃算!再有神仙錢,也不該如此揮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齊家兩事,說來大,實則應當小處著手……"
習慣性又要嘮叨那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閉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說了不說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顆谷雨錢,朗聲道:"劉景龍,已經聆聽先生教誨三十年矣,在此拜謝。此次出關,總算沒有錯過先生最后一次講學!"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連崔賜都忍不住開口詢問,"先生,是那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劉景龍嗎"
李希圣笑著點頭。
老先生那叫一個老淚縱橫,最后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笑道:"以后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喝酒!不在書院了,但也離著不遠,好找的,只需說是找那裹腳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時候再埋怨你小子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讓老夫在書院臉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沒砸錢,卻有聲音回蕩,"這次講學最差勁,幫人賣書的本事倒是不小,怎么不自己去開座書肆,我周密倒是愿意買幾本。"
老夫子壓低嗓音,試探性道:"周山主"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蘆洲,誰能將‘我周密’三個字,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那位老先生趕緊跑開,去合上一本攤開之圣賢書,不讓三人見到自己的窘態(tài)。
上了歲數的老書生,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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