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蕖苦笑道:"不然還能如何。"
哪怕姜尚真從在書簡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葉宗,一躍成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與李芙蕖說話,更沒有交待過什么語,一副你李芙蕖愛怎么折騰都隨便的架勢,招呼都沒打一聲,便獨自一人,瀟灑返回桐葉洲了。
可李芙蕖依舊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絲毫小動作,恪守本分,守著原先的一畝三分地,爭取不減一分,不爭一毫。
即便韋瀅是公認(rèn)的玉圭宗修道資質(zhì)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還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舉,只能是硬著頭皮當(dāng)那不知好歹的惡人,負(fù)責(zé)掣肘韋瀅與劉老成。
道理很簡單,她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覺得就算是這個韋瀅,哪天死在了書簡湖,比如閉關(guān)閉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吃個饅頭噎死了,都不奇怪。
因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姜尚真想要什么,會做什么,做了事情又到底圖什么。
反而是鋒芒畢露的韋瀅,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跡可循的。
反觀姜尚真,永遠(yuǎn)是近在眼前、遠(yuǎn)在天邊的那么一個男人。
更可怕的是,姜尚真明明遠(yuǎn)在天邊、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會近在眼前。
當(dāng)初姜尚真一氣之下,離開玉圭宗,傳聞杜懋曾經(jīng)親自邀請姜尚真投入桐葉宗,答應(yīng)當(dāng)時只是金丹境的姜尚真,只要躋身了上五境,就是桐葉宗下任宗主。
姜尚真問杜懋是不是不答應(yīng)就死,杜懋大笑搖頭,姜尚真便沒答應(yīng),繼續(xù)北上,一路遠(yuǎn)游,去了北俱蘆洲。
不過據(jù)說回來的時候,姜尚真故意繞路,不走陸路,選擇從海上偷摸南下,依舊被桐葉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后追殺了數(shù)萬里之遙,結(jié)果就是姜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蹤了,名副其實的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姜尚真直到今天,也沒說緣由,桐葉宗事后也沒過問,雙方就這么當(dāng)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成了一樁讓外人津津樂道的懸案。
真境宗尚未在寶瓶洲站穩(wěn)腳跟,身為宗主的姜尚真就撂挑子,游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蘆洲,然后啥事沒做,就只是帶回了一個襁褓中的小娃兒,孩子資質(zhì)極其平常,但是姜尚真待之如親生女兒,而姜尚真又是如何對待獨子姜蘅的,整個玉圭宗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關(guān)于姜尚真的怪事奇談,一樁樁一件件,幾大籮筐都裝不下。
早年沒能去了九弈峰,所有人都覺得姜尚真這輩子算是與宗主二字無緣了,結(jié)果先是出人意料,頂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老祖,當(dāng)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當(dāng)了玉圭宗宗主。
這么一個一人就將北俱蘆洲折騰到雞飛狗跳的家伙,當(dāng)了真境宗宗主后,結(jié)果反而莫名其妙開始夾著尾巴做人了,然后當(dāng)了玉圭宗宗主之后,在所有人都以為姜尚真要對桐葉宗下手的時候,卻又親自跑到了一趟風(fēng)雨飄搖的桐葉宗,主動要求結(jié)盟。
李芙蕖問道:"劉老成何時返回他會不會與韋宗主聯(lián)手,對付你我"
劉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劉老成,更小看了韋宗主"
李芙蕖有些惱火,隨即便點頭道:"確實如此。"
劉志茂說道:"我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總覺得處處是利益,可以被隨手撿取,所以總想著多做些事情。其實更聰明的人,應(yīng)該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
劉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練氣士,喜歡多想些事情。大宗門的譜牒仙師,萬事無憂,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簡單了,就要萬劫不復(fù)。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釋懷,是什么事情嗎"
李芙蕖搖頭。
劉志茂說道:"是我在成為三境練氣士后,因為自己愚蠢,折損的一件下品靈器。只覺得天地昏暗,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差點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斷絕。在那之后,哪怕險象環(huán)生,多次命懸一線,也再沒有如此灰心喪氣過。"
李芙蕖誠懇道:"確實無法想象。"
新任宗主韋瀅到了青峽島之后,便在宅子里邊深居簡出。
韋瀅閑來無事,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畫卷,在上邊圈圈畫畫。
例如將那北岳披云山與龍泉劍宗圈畫在一起,將那中岳與觀湖書院圈在一起,南岳與老龍城,東岳和真武山,西岳則與風(fēng)雪廟,云林姜氏與青鸞國……
韋瀅抬起頭,笑道:"劉供奉無需計較那些繁文縟節(jié),直接進(jìn)府便是。"
劉老成來到大堂外,韋瀅隨手打散那幅畫卷。
劉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畫卷。
韋瀅與劉老成一起落座,韋瀅沒有坐在主位上,只是一左一右,相對而坐。
劉老成說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禮至極。"
韋瀅笑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問心即可。"
劉老成雖然在大驪京城那邊簽訂了一樁秘密山盟,不過韋瀅新任宗主,有權(quán)知曉,無礙契約。
韋瀅聽過之后,說道:"崔國師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選址寶瓶洲,當(dāng)然應(yīng)該竭盡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種子,其余該出錢就出錢,出人出力更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劉供奉可以馬上回復(fù)大驪皇帝,連同我在內(nèi),劉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種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屬勢力,悉數(shù)可以為大驪朝廷調(diào)用。"
劉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遠(yuǎn)見。"
韋瀅起身笑道:"劉供奉,有一事相求。"
劉老成問也沒問,直接點頭。
最后韋瀅從桌上取了一把長劍,與劉老成離開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宮柳島水畔散步的女子。
隋右邊。
劉老成其實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為何這位年輕宗主要見隋右邊,還必須自己一起露面。
韋瀅走到她身邊,"若是不拉上劉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于隋右邊為何能活,韋瀅不會問。又至于為何不跟隨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開自己,韋瀅更不會問。
因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實半點不重要。
隋右邊停下腳步,"說完了"
韋瀅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夠這么快就又見面了。十分意外。"
韋瀅提起手中長劍,"這是你的那把癡心劍,幫你撿回來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韋瀅將那把長劍輕輕拋給隋右邊。
隋右邊卻沒有去接,等到長劍落地后,被她一腳踢入書簡湖,遠(yuǎn)遠(yuǎn)墜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夠,自會取劍。"
韋瀅點頭道:"好的。"
隋右邊繼續(xù)前行。
韋瀅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兩件事,都與真境宗千秋大業(yè)沒有半顆銅錢關(guān)系。
一件事,是別再去招惹隋右邊。
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顧那個他從北俱蘆洲抱回來的孩子,所有開銷,都記賬上,姜氏自會加倍還錢。
韋瀅都答應(yīng)下來。
看著那個愈行愈遠(yuǎn)的女子背影。
韋瀅開始期待那場問劍,希望不要讓自己等太久。
韋瀅當(dāng)下唯一的憂慮,在于寶瓶洲的劍道氣運一事,透著些古怪。
這會影響到自己的大道。
一條巷弄里邊,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掙錢,已經(jīng)掙了不少銅錢,晚飯算是有著落了。
至于棋盤棋子,都是先從一位同道中人那邊贏來的,后者輸了個精光,罵罵咧咧走了。
白衣少年身邊蹲著個神色木訥的孩子。
崔東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
卷起行頭離開了巷子,至于那棋盤棋子都讓孩子背在了包裹里邊。
崔東山靠著掙來的錢,吃了頓酒菜,找了座客棧住下。
崔東山掏出一張白紙,趴在桌上,倒持毛筆,輕輕敲擊桌面。
瞥了眼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孩子,崔東山笑瞇瞇道:"高老弟,說不定以后你與那崔賜,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著崔東山。
崔東山收回視線,始終并沒有落筆,只是在心中繼續(xù)完善那三條根本脈絡(luò),九條大綱,三十六條細(xì)則。
但是在這之中,需要崔東山去篩選和界定太多的事項。
喜,怒,哀,樂,愁,憂,渾噩,驚,懼,寂靜,思慮。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風(fēng)鄉(xiāng)俗,國,天下,生死。
認(rèn)同感,抵御孤獨。歸屬感,身心安處。成就感,以虛無之物消解實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眾多情況:生離,死別。喧囂,獨處,孤苦,愉悅,飽餐,饑寒。舒適,溫暖,愜意,滿足??崾睢?yán)寒。
扎針,心絞,悲慟,震怒。慍怒。竊喜。僥幸。羞愧。懊惱。悔恨。敬仰,愛慕,艷羨,憎恨,憤懣,愉悅,傷感,憂愁,嫉妒……
下一個相對復(fù)雜的層次:釋然,恍惚,迷茫,糾結(jié),頓悟……
再下一個高度的感知:堅韌,崩散,執(zhí)著,淡然,冷漠,炙熱,奮發(fā),從容……
三者之間,崔東山還要做大量的顛倒、替換、修正。
三者之間,又有著一個極其復(fù)雜的相互爭斗、融合、打殺、消逝、新生、壯大、歸無的過程。
會有一處處虛化、大小不一的漩渦,漣漪四散,有些增減抵消,有些疊加,有些相互繞開,有些幾乎從頭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個關(guān)鍵的起始點,在于人之念頭的儲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類。
親眼目睹,遠(yuǎn)在書上,近在眼前,聽說,記住,自以為記住,清晰,記住卻渾然不覺,模糊,混沌,偶爾會觸發(fā),只在一些關(guān)鍵時刻生發(fā),如那圍棋打譜,定式定理,靈犀一點通,靈光乍現(xiàn),就是神仙手。
所以這就衍生出來第二件事,斷定出一種觸發(fā)機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行舉止,詩詞歌賦,人心起伏等等,千萬氣象。
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純粹的‘不動寂然’,皆是拼湊而成,無數(shù)極小物,變成肉眼可見之實物,件件極小事,變成一場如夢如幻的人生。書會泛黃,山岳會高低,草木有生發(fā)榮枯,人會生老病死。
崔東山一直以筆尾端輕輕桌面,盯著那張一字未寫的白紙。
當(dāng)年遠(yuǎn)游大隋途中,他曾經(jīng)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塊石,一根樹枝。
也曾與先生、與小寶瓶他們半開玩笑,說過一個凡俗夫子,這輩子需要脫胎換骨多少次,悄無聲息生死轉(zhuǎn)換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軀,又如山岳,風(fēng)吹日曬,承載萬物,是一座天地,其實一直是一種相對靜止的流轉(zhuǎn)狀態(tài)。
碗中水,是那念頭流轉(zhuǎn)。樹枝,是那根本脈絡(luò),是大道運轉(zhuǎn)的規(guī)矩所在。
這些年,崔東山其實就是在這些事情上與自己較勁。
僅僅是那較為籠統(tǒng)的七情六欲,事實上,遠(yuǎn)遠(yuǎn)不夠。
崔東山第一個打造出來的瓷人,那個被李希圣帶在身邊的書童崔賜,少年其實已經(jīng)可算精于一般的計算,但是"情感"一事,還是很稀薄,簡單而,就是脈絡(luò)根本太脆弱,很難有歸屬感,以及受限于身體魂魄的太過簡單,大道瓶頸太大,結(jié)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這個"高老弟",念頭會更多,脈絡(luò)更加清晰且牢固,將來不但會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嬰境瓶頸,還會詩詞曲賦,會自己去創(chuàng)造一切與感性有關(guān)的事物,更能夠由衷認(rèn)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虛無縹緲的事情,一切皆有跡可循,所以那些個所謂開了竅的符箓傀儡,碰到崔東山打造出來崔賜,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離崔東山的預(yù)期,依舊存在著一大段距離。
一個是成本太高,一個是瓶頸太大。再一個,就是崔東山真正的顧慮所在,重蹈神、人覆轍。
崔東山嘆了口氣,煩。
招呼一聲高老弟,讓那孩子背著自己滿屋子跑。
崔東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只手摸著孩子的腦袋,學(xué)那大師姐說話,開心道:"小老弟,咋個這么聽話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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