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滄海
身前是三兩語的呼喚,身后是點點滴滴的滄海。李端云無法追回的是那些呼喚,宋觀跨不過的是這滄海。
其實回想起來的話,剛開始的時候,他對宋觀的感覺,好像就一直談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更多的可能是無感。兩人的第一次見面也不是什么好的回憶。他是李家四子,宋觀是宋家獨子,兩人的母親是閨蜜手帕交,按理說他們兩個早就該認識的,只是宋觀之前一直跟宋家老太太生活在一起,在鄰近的另一個城市,一直到了十三歲才回到本市,于是這才有了他們兩人后來的第一次相見。
第一次見面宋觀就潑了他一身果汁,動作快的讓他怔了一下,然后他抬眼看見宋觀的,就是那樣一臉不屑而輕蔑的表情。宋觀看了他一會兒,接著就同唱戲一般變了臉開始哭起來,哭的滿臉都是眼淚,哭的睫毛上挑上了淚珠子。
說起來很奇怪,這個畫面讓他后來記了差不多近乎一輩子。到后來記憶里的這個人面目都模糊了,偏偏這一副神情卻在回憶里愈發(fā)的鮮明,清晰到活靈活現(xiàn)。哪怕是在他那一度極其不想見著宋觀的日子里,也是如此。簡直是毫無道理,是怪事。
而這就是他同宋觀的第一次見面。宋觀潑了他一身果汁,哭的凄慘。
事后他媽媽跟他說,端云啊,你多笑笑吧,老板著張臉的,要一點都不可愛了,你看你今天把你宋觀弟弟嚇的。
那時聽著這話的李端云抱著花束,正仔細研究著手里的那纖細伶仃的白色花朵,他聽了他媽媽這些話,頓了一下,手指撥弄了一下花莖,垂下了眼簾,然后就這樣可有可無的應了一聲。他媽媽還在絮絮的說著,都是些可有可無的抱怨,末了卻陡然一轉(zhuǎn)的來了一句,你也覺得宋觀弟弟很可愛的對不對
李端云沉默了。
他想起之前離開時,那個叫宋觀的小孩子說的話。因為哭過而眼睛有些紅腫,那個眼眶紅紅的十三歲小朋友靠近他,然后就這樣帶著一臉隱秘的神情湊到他耳邊說,我最討厭別人跟我穿一樣的衣服了。宋觀笑了一下,聲音柔柔的,話語的內(nèi)容卻不無惡毒——你下次再跟我穿一樣的,我就只能拿開水潑你啦。
宋觀給他印象似乎就一直都是如此,乖戾,胡鬧,任性,妄為,實在不是什么討人喜歡的性格,但卻總是要假裝出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并且宋觀真的想要討好一個人的時候,通常都是成功的。當然——他李端云不算。又或者說,宋觀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要討好他。宋觀是個兩面派,打從一開始他就這樣覺得,并且宋觀這兩面派的特性在他面前展露到了一個極致,幾乎是將所有的不好的一面都呈現(xiàn)在他面前了,大約是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并不曾在他面前偽裝過,被看見過真面目,于是后面一切的偽裝都沒有了必要。
李端云冷眼看了宋觀那么多年,有那么多不好的詞語都是用來形容宋觀的,小心眼,記仇,睚眥必報,甚至于是惡毒。例子太多一時舉不完,到后來看的麻木,反而是一開始的事情留下了最深的印象。那是當年宋觀才回本市的時候,認識了大宅院里的其他小朋友,然后宋觀得罪了一個小胖子,李端云始終記得宋觀當時和人打成一團的時候那又兇又狠的眼神,像條小狼崽??墒菦]過了幾天,他就看到宋觀就和那個小胖子變成十分要好的樣子,小胖子帶著宋觀四處玩,小眼睛一笑笑的都快看不見了,兩人好的都要能穿一條褲子。
小孩子的情緒似乎總是這樣來的快也去的快,上一秒在哭,下一秒就能笑。上一刻說著我討厭死你啦,要跟你不共戴天,下一刻興許就成了我要跟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墒撬斡^不是的。宋觀同小胖子玩的這么好,三個月后小胖子掉進了河里差點被淹死,小胖子被人從水里濕漉漉的撈上來,那時候剛好側(cè)過臉的李端云看到的是一旁宋觀一臉的冰冷,帶一點微不可察的惡意和得逞般的笑,這是一閃而逝的表情,轉(zhuǎn)瞬又變成了一副有些憂心樣子。
那時候的宋觀年紀還小,還不太會偽裝自己,露了餡也不自知。李端云不作聲的收回自己的視線。當時的心情該怎么形容大約是反感的,很細微的情緒,并不太多,沒有太過明顯的感覺,大概因為他本身情緒就少,這世上似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太多的牽動他的情緒。而直到許久之后,當他回憶這些過往的時候,才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情緒大動干戈的那幾次,似乎全都同這個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也就是這樣的宋觀,李端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宋觀最后當真就會應了他的一句話,推開窗就這么直接跳了下去。那么高啊,宋觀卻連一點遲疑都沒有,甚至半點停頓也沒有。夜色直接吞沒了那道身影,墜落都是無聲無息。
其實宋觀對他的那一點心思,他知道。大學的時候,他交了一個女友,女孩子長得漂亮,性格很好,他很喜歡的,甚至想過畢業(yè)后就娶了這個女孩子,可是最后這個女孩子被宋觀整弄到退學了,身敗名裂。是冬日,細雪打著轉(zhuǎn)從天空飄落,他和女孩子就站在女孩的家門口,女孩的眼眶有些紅腫,是哭過的模樣,她說,我們家一個禮拜后大概就要搬離這個城市了。她說的不多,最刺心的是她說的那一句,我現(xiàn)在配不上你了。李端云定定看著她,墨色的眼睛像籠了大霧的湖泊。他輕聲對她說,我不介意的。這句話不是說說,他是當真這樣認為。然后女孩子聽到這句話笑起來,眼睛明亮,這個笑容就像過往里很多時候那樣,她對他笑,他曾經(jīng)一直覺得她快樂的像只小鳥。她掛著這樣的笑容往后退了一步,眼淚卻先一步掉下來。她哭的不能自已,用手擋住眼睛,她說,本來想笑著跟你說再見的,對不起。她說,對不起,還有,再見了。
那一次宋觀出手根本就是不加掩飾的,根本就是堂而皇之的告訴人們,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其實之前已經(jīng)有了種種跡象昭示著宋觀喜歡他,但兩人誰都沒說穿,李端云就只當做不知,而這一次實在是無法再當做不知下去了。他走在雪里沒有打傘,心里頭更多的是茫然的感覺,也許他應該把女孩子攔下來的。可有那么一瞬,他是這樣深刻的感到自己的立場多么蒼白無力。那天他經(jīng)過祈福街,看見祈福的絲帶掛滿整條街道旁的樹木,他抬頭看著看著,也只是看著,看著看著,不知何時頭上多了一頂傘。
轉(zhuǎn)過頭去看見的就是宋觀。
他靜靜的和宋觀對視了一會兒,然后沒有多余語的,開門見山的一句就是:你喜歡我他說這話的時候沒什么表情,明明是個問句,卻說的如同陳述句一樣。宋觀怔了一下,面上泛上一點血色,是惱羞的意思,卻在下一瞬因為李端云的一句話而毀壞殆盡:真是惡心。宋觀面上浮上的那一層薄薄的紅色,在一瞬間褪的干干凈凈,面色蒼白如同一張雪白的紙。
大概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宋觀與他處處作對,那是擺到了明面上的大張旗鼓。宋家的獨子宋觀和李家行四的李端云惡交,這不是秘密。再然后兩家鬧出這樣一件大丑聞,原來,宋觀的爸爸不是宋觀爸爸,而李端云的爸爸才是宋觀爸爸——宋觀那名義上的爸爸,頭頂上真是好大一頂綠帽,白白替別人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還當寶貝似的疼著。李端云想起他媽媽那時聽到這件事時失神的樣子,爸爸媽媽吵得不可開交,他聽到媽媽的哭聲:你和誰亂來我都不管你,可你為什么連我的阿云都不放過她是你兄弟的妻子啊,你還是不是人你還是不是
宋觀從世交的弟弟,一下子就變成同父異母的親弟弟。而對于此事,消息很快被封鎖了,當事人全都緘默,風波之后,宋觀還依然還是宋家的獨子,只是這稱呼擺在那里,卻到底名不正不順。五個月后,李端云在一次宴會上碰到了宋觀,在休息室的另一邊,宋觀是一張臉煞白的模樣,他這人喝起酒來,從來都是越喝面色越白,此刻一張臉白的如同一張紙一樣,一如當年他對他說真是惡心。
李端云。宋觀一張臉蒼白如紙,唯有眼睛黑白分明,帶一點懾人的光,他念著著這個名字帶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末了帶上一個慘笑,如今我變你弟弟了,哈……哈,還真是皆大歡喜。你說是不是
李端云看著宋觀一手支著墻,始終神情冷淡,沒有要上前扶人的意思,只是說:你喝醉了。
再后來呢
再后來他認識了陳先生。再后來他同陳先生有了交往,然后接下來的,就是宋觀瘋了一樣的商業(yè)上的對他的打擊。而因為媽媽的緣故,李端云一直不想同宋觀撕破臉,宋觀策劃出來的那些打擊,對他來說真的不算什么,就當是陪著胡鬧了,于是就那么你一招我一招的拆著,不緊不慢,不溫不火。但實在沒有想到宋觀居然會動手綁人,這件事發(fā)生的開始,從始至終的,他都沒什么表情,宋觀看著他露出了一點憤恨的表情,將他折磨的遍體鱗傷卻始終對他的這一張臉下不了手。李端云冷冷的想著,大概宋觀看上的就是他這一張臉。他知道自己長的大約是是好看的。呵,宋觀大概喜歡的,就他這一張臉。
再后來呢
再后來宋觀問他有什么想說。那時他半是譏諷的,就回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怎么不去死
他到底因為當年那一件事對宋觀是帶上了一點恨的,只平日里不顯,因為媽媽的緣故,他始終對宋觀遷就而容讓,從小到大,一直如此,如果不是媽媽的話,他大概真的會下狠手整治宋觀。
那時候的宋觀聽了這話,只是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誰都沒有預料到的,是這個人居然真的就因為他這樣一句話,毫無預兆的,就從那么高的樓層跳下去。
李端云參加宋觀的葬禮的時候,始終有種不真實感。宋觀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摔的骨碎,入殮師給宋觀化妝修補了幾回了,依舊遮不住那破碎的樣子。葬禮上人來來去去,李端云遇上了胖子。那個同宋觀玩的很要好的胖子——第一次見面時和宋觀打得不可開交,后來關系鐵的不得了,再后來被宋觀推進水里去過,不過,當然,這后頭這件事大概只有他李端云知道,連胖子本人都以
人都以為那是他自己不小心才掉進水里去的。這么多年過去,宋觀最后反倒是跟胖子最要好。晚間離開的時候,胖子跟他說,不曉得你知不知道,其實宋觀,他很喜歡你的。他聽了之后沒說話,半晌之后極輕的嗯了一聲。
夜色黑的如同墨錦,星斗如織繡一般在天幕里無聲閃耀。胖子望著天:有些事情你大概是不知道的,宋觀不讓我們跟你說,但他現(xiàn)在——總覺得這些事情不告訴你的話,真的對他很不公平。胖子的語氣有些悵然,你還記不記得高中那會兒,大家出去玩,結(jié)果路上廣告牌砸下來了
李端云記得這件事,那時候他還被砸暈了,但萬幸沒有大傷。
胖子笑笑:宋觀那會兒為了救你,把你撲倒了替你挨了剩下的那一下,廢了一條右手。頓了一下,其實也不算是廢了吧,手還是在的,也還是能用的,只是從此以后都使不大上力氣了,而且——胖子伸出右手比劃了一下,他那手從此以后舉起來,永遠都無法自己舉過肩膀那個高度。胖子嘆了口氣,這事宋觀以前一直不讓我們告訴你。
葬禮之后的一個月,宋觀的遺物被整理出來一部分交到了他手上,是一箱畫紙,上頭全是他的畫像,這些都是宋觀畫的。年歲不一,筆觸從稚嫩走向成熟,到后來畫的栩栩如生,那神態(tài)躍然紙上。每張畫紙后面都有一小行字,長的,短的,都是些細碎的文字,今天他穿了一件藍格子的條紋衫今天他跟我說了十五句話今天他喝了我買給他的冬瓜茶今天和他貼的最近的時候,相距5厘米……一些平日里并不在意的畫面,隨著這些文字描述紛雜的踏來,心里頭涼涼的,仿佛有什么決了堤,就這樣浸透了四肢百骸。他忽然就覺得有點冷,一些更久遠的記憶浮上來,那時候他覺得莫名其妙或是一點都不在意,到如今都翻尸搗骨的襲來。有些事情原來那么早以前就存在,但他從未留意過。哪年哪月的哪一日,又是哪一個長假,兩家人一同出去玩,不記得是哪座山,哪座廟,只記得廟里的菩薩莊嚴寶相。線香繚繞里,一旁的宋觀抬頭望著慈悲神情的觀音,突然的開口問他,菩薩什么都知道么關于這個問題,他怎么知道菩薩知不知道呢,甚至于這世上有沒有菩薩也還是個問題。他就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應了一聲,說,大概吧。然后身邊的這個少年默然一會兒,最后輕聲問,那菩薩會知道我喜歡你么
那時他聽到這句話第一感覺是荒謬,又覺得可能是自己聽錯了,或者就是身邊這個人來了惡作劇的興頭,隨口同他亂說的。那么多猜測,沒有一個是關于宋觀的真心。他那時什么都沒說,只當做什么都沒聽見。十方宇宙,三千眾佛。那時他一點都不知道,他曾就這樣風淡云輕的辜負過另一個人的心意。
晚上睡覺的時候,李端云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宋觀住在他家跟他睡一起,那時候是夏天,經(jīng)常下雨打雷,而一打雷的時候,這個性格惡毒的小孩子就會哭,明明都那么大年紀了,還會被打雷嚇到哭,一臉的脆弱,沒了平日里乖張的樣子,拼命的往他懷里擠。他從小就不喜歡和人貼太近,一直努力的要把往他懷里擠的宋觀往外推,最后宋觀團成了一小團,死死的揪著他的衣角,然后貼著他睡,臉上還掛著淚珠,就這樣拿臉貼著他的脊背,抽抽噎噎的團成一小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