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歡收回凌厲目光時,瞥見遠(yuǎn)處站在樹下的裴如衍與虞紹,因為原本站著的人跪了,倒顯得那兩人一枝獨(dú)秀。
不再有侍衛(wèi)的身影能遮擋視線,虞紹震驚地張著嘴,許久沒合攏。
裴如衍沉靜挺拔地站著,在觸及謝歡投來視線時,低下了頭。
與他同時低頭的,還有沈桑寧。
“我,叫謝歡?!?
爹的聲音猶在耳邊,一直徘徊。
這一切都太過離奇,她的眼中愧疚又苦澀,心中悵然,明明都已經(jīng)學(xué)會叫爹,可是得知謝歡身份,她半晌也叫不出爹來了。
遂低下頭,未語。
沈益與微生澹人沒死,但,心在這一刻真死了,驚懼害怕的情緒繚繞心頭,微生澹先暈了過去。
謝玄憋著口郁氣,抬腳隨意一踹,正好踹到沈益的頭,后者喊叫一聲,靈機(jī)一動,立馬趁機(jī)裝暈過去。
輔國公主抬手擦掉流下來的眼淚,可紅著的眼眶不會騙人,她吸了吸鼻子,心中既想著佛祖今年靈驗了,“哥。”
開口后,才發(fā)覺聲音發(fā)抖。
謝歡聞聲望來,見向來堅強(qiáng)的妹妹哭了,他嘆一聲,“聃禾?!?
這世上,能喚這一聲聃禾的人,謝歡是第二個。
時隔二十年,謝聃禾聽得哥哥喚自己,鼻子克制不住發(fā)酸,“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一邊問,一邊走上前。
謝歡伸手撫了撫妹妹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了一根白發(fā),他轉(zhuǎn)而牽住妹妹的手,同時也執(zhí)起女兒的手。
沈桑寧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才好,既尷尬又不安,甚至覺得喘不過氣來,竟有了想逃離的念頭。
“聃禾,這是我的女兒,漂亮吧?”
謝歡低調(diào)炫耀的話響起,沈桑寧心里的距離感消失了一大截。
她心中尷尬不已,抬眸別扭地瞥謝歡,“爹!”自己跟公主殿下根本不熟!怎么能說這么臭美的話!
謝聃禾的臉上去了平日御下的威嚴(yán),此時只有身為姑姑該有的和藹親切,看著沈桑寧,認(rèn)真得出結(jié)論,“哥哥的女兒,當(dāng)然漂亮?!?
也不問沈桑寧的身世,不問其中曲折,仿佛這一切都沒關(guān)系,只要謝歡說是女兒,那她就認(rèn)這個侄女。
“歡兒!??!”
嘹亮滄桑的聲音自林中傳出,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父皇來了。”謝聃禾用帕巾擦擦臉,整理儀態(tài)。
謝歡沒什么好整理的,牽著沈桑寧的手,看出她的緊張,正想安慰一句,她卻一把抽出手。
晉元帝下馬,率著一眾親衛(wèi)與鎮(zhèn)國公朝著謝歡奔來。
沈桑寧心中忐忑,哪怕第一次面見陛下也沒有這般緊張和害怕,怕到后退一步,在眾目睽睽之下,往邊上跑了。
腦子里沒想太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想了,簡直是一團(tuán)漿糊。
她避開所有人,穿梭過一排排侍衛(wèi),視線忽然掃過不遠(yuǎn)處樹下,聚焦于某人身上。
兩人四目相撞,亂掉的心終于有了歸處。
她提著裙擺,再不遲疑地朝著裴如衍跑去。
裴如衍見狀,抬步上前,張開手臂將她擁入懷中,似是感受到她心中顧慮與不安,他伸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仍由她將臉埋在他胸前。
“阿衍?!彼穆曇魫瀽灥?。
“嗯,我在?!?
他低沉的嗓音鉆入沈桑寧的耳朵,令她無比心安。
虞紹站在一邊,雙眼失神,極度震驚過后,是極度開心——
表哥是太子的女婿?!
不是太子的情敵?
表哥終于可以保住官位與性命,而自己也終于是對得起表哥了!
然而隨著表哥的語,虞紹再次陷入失語中。
“不是想認(rèn)爹嗎,怎么過來了?”裴如衍安撫著懷中人,輕聲道。
這句話的信息量,震碎了虞紹。
所以……表哥知道那位是太子?還知道表嫂是太子的女兒?表嫂也知道太子是自己的爹?
虞紹緊擰著眉頭,和表嫂同在金陵這么久,表嫂竟然藏得這么深!等等,表嫂是太子的女兒,那么沈益算什么?
心里想得很多,但虞紹一句都沒問。
表嫂什么也不說,只是一味埋在表哥的懷里。
那廂,謝歡眼睜睜看著女兒跑進(jìn)裴如衍懷里,腳步想動,想追過去,但又覺得她確實需要時間接受。
只是……謝歡心中發(fā)酸,看來在女兒心里,裴如衍要比他重要得多。
謝歡沒理由不開心,因為是他自己做的不好。
“歡兒!”
晉元帝偉岸的身軀擋住謝歡的視線,朝著謝歡奔來,“歡兒——”
謝歡被迫收回視線,目光落在老子臉上,二十年不見,爹生出了好多白發(fā),面容添了滄桑的歲月痕跡。
謝歡心中內(nèi)疚,喚道:“爹?!?
晉元帝上下打量兒子依舊年輕的容顏,心想著這些年兒子在外應(yīng)是沒吃什么苦頭,懸著的心放下,原本想好要打他一頓,然而這會兒一點(diǎn)都想不起來,只想抱抱兒子。
奈何這么多人看著,晉元帝拉不下臉面,抬著手拍拍謝歡的肩膀,“這衣裳都開線了,回去給你換一身。”
晉元帝的嗓音平穩(wěn),似乎并不興奮激動,但若細(xì)聽,還是能發(fā)現(xiàn)顫抖的尾音,以及搭在謝歡肩上的手指正輕微晃動。
聽聞,謝歡忍不住擰了眉,又仿佛不是眉,而是那顆內(nèi)疚的心,他忽地伸手擁住晉元帝。
晉元帝一愣,隨即眸光柔和,惆悵道:“怎么了這是……”
“爹,我回來了?!敝x歡的下巴放在晉元帝肩頭,低聲說話時,閉了閉眼。
父親的肩膀,他多年不曾靠過了。
不止二十年。
周遭安安靜靜,眾人心思各異,卻都不敢打擾屬于這對父子的溫馨時刻。
謝歡抱兄弟似的,長臂拍一拍晉元帝的背。
晉元帝沒想到二十年過去,向來獨(dú)立且要面子的兒子,還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近自己,看來成家對他的改變很大,一想到錯過兒子人生中重要的時刻,便是百感交集,揚(yáng)起手回抱謝歡,“爹知道,爹命人將東宮打掃好了,你隨時都能住進(jìn)去?!?
一直昏迷的晴娘悄無聲息地醒了,一睜眼看見這場面,迷楞好一會兒,動也不動。
遠(yuǎn)遠(yuǎn)的,沈桑寧拉著裴如衍,瞧見晴娘醒了,便不再擔(dān)心,她嘴唇一抿,拉著裴如衍后退。
“怎么?”裴如衍起初不動,為了配合她往后退兩步。
“阿衍,我們走吧?!彼?。
裴如衍面色不改,“現(xiàn)在?”
“嗯?!鄙蛏廃c(diǎn)頭。
“你……”他遲疑地望了眼懸崖邊,一群人都在關(guān)注皇帝父子,他再轉(zhuǎn)頭看向妻子,“你不是想要這個爹嗎?”
沈桑寧再點(diǎn)頭,臉上盡是別扭與糾結(jié),“我們先走吧,這里人太多了?!?
她只想好了如何叫爹,哪里想到一下子會冒出這么多人,還成了皇族……現(xiàn)下心里既不安又悵然,還有說不出的感覺,好想找個地方藏起來。
害怕爹再跑過來找她,她焦急忙慌地拖著裴如衍朝山下的方向走,嘴里念叨著,“我還要回上清寺找云昭呢!”
裴如衍察覺她這會如驚弓之鳥,膽小得很,既她堅持,他便順從,趁人不覺,悄悄下山。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覺,至少虞紹是全程目睹,愣在那兒沒阻止,和一個邊緣人物似的,腦子里在思考,自己要不要跟著一起跑掉。
這邊兩人走了,連疾風(fēng)和寧伯府護(hù)衛(wèi)都沒帶上。
疾風(fēng)一行人還混在皇城軍的人里,跪拜皇帝和太子呢,沒人站起來,他們哪能站起來??!
晉元帝轉(zhuǎn)頭看見腫著臉、神色郁郁的二兒子,眉頭一蹙,“過來!見你的兄長!”
謝玄捏緊拳,李丞相怕他觸怒龍顏,在后面推了推他,將他推到謝歡身邊。
謝玄的臉上還是不服氣,礙于父皇的威嚴(yán),張口打招呼,“我是謝玄。”
語速極快,仿佛故意不讓人聽懂一樣。
晉元帝聲音一沉,“怎么不會講話了,你的臉又是怎么了?”
此一出,周圍更安靜了,眾人神色隱晦,心中暗道,這里還能有誰有膽量打宣王?
連風(fēng)都害怕地不吹樹葉了。
謝玄繼續(xù)在邊上告狀,“父皇,就是他打的我!”
晉元帝聽懂了,但明知故問,“他?他是誰?”
“他啊,”謝玄在稱呼上妥協(xié),雙眸陰鷙,“皇兄,他打我,不講道理?!?
也算是喊了一聲皇兄了,晉元帝嗯了聲,溫和地問謝歡,“為何打弟弟?”
謝歡冷睨謝玄一眼,“上次也打了,你怎么不一并說?”
提起上回事,謝玄氣急,“你!還好意思說!”
謝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目光下瞟一眼,云淡風(fēng)輕道:“沒褲子穿的,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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