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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小說網(wǎng) > 不見上仙三百年 > 第64章 所夢

第64章 所夢

那道鐘聲幾乎響在腦中。

那個剎那,烏行雪感覺自己閉上了眼,身上的痛覺和寒冷驟然加深,好像劫期忽然就進到了最難過的關(guān)頭。

那一年的劫期來勢洶洶,比任何一年都難熬,比任何一年都更冷、更難受。以至于烏行雪有一段時間近乎于空白,無所感知。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撂下酒壺的,也記不清是怎么讓方儲離開的,又是如何閉合門窗、給主屋套了禁制的。

那禁制是雙向的,別人難進,他也難出,以免他昏昏沉沉之下做出什么難以收拾的事來。

他只記得禁制剛落成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多了一道氣息。

有人無聲無息地進到了院落里,甚至進到了他的屋中,卻沒有驚動任何其他人。

出于邪魔本能,他抬手就要吸抓武器了??伤奈堇锛葲]有刀,也沒有劍。他抓進手里的,居然只有一個夢鈴。

當(dāng)年斬斷的京觀亂線太多,那些亂線中的神木碎枝落到他手里,他原本打算毀得干干凈凈,一點不留。

可臨到頭來還是猶豫了一瞬,將碎枝上包裹的白玉精剝離下來,做了“夢鈴”這個小東西。

鈴鐺的模樣同那座高塔上的鐘相似。

自那之后,每當(dāng)他再斬斷某條亂線,總會在最后的瞬間搖響手里的白玉鈴鐺,給那些因為線斷而就此湮沒的人們造一場美夢。

哪怕那些人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哪怕他們依然要死去。

他給很多人造過夢,讓他們忘卻一些事,或是相信一些事。

就像當(dāng)年高塔上的那口鐘一樣,鈴聲響起的那一瞬,至少在夢里……沒有痛楚,萬事太平。

但眼下這一刻,白玉夢鈴被烏行雪攥在手里,鈴頂?shù)募饨侵刂仨阎菩?,涼絲絲的鈍痛讓他從劫期中掙離片刻,清醒了幾分。

他握著白玉精,嗅到了身后人的氣息。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那道氣息,哪怕閉著眼背著身都能嗅認(rèn)出來。

“蕭復(fù)暄……”

他攥著夢鈴轉(zhuǎn)過身。

蕭復(fù)暄就站在門邊,黑沉沉的眸子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看著他。

“這里是照夜城?!彼f。

這里是魔窟照夜城,不是那個敞著院門的坐春風(fēng),任你想來就來。

他還想說你為何偏偏要挑這個時候來。但這話莫名有些狼狽,他不喜歡。于是他緊抿著唇,沒有說出來。

蕭復(fù)暄就那么沉沉地看著他,說:“我知道這是照夜城,也知道你下了禁制,但我進來了?!?

非但進來了,還分毫未傷。就好像那些禁制統(tǒng)統(tǒng)避開了他,沒有攻擊他。而烏行雪下禁制時幾乎神識不清,一切都出于本能和下意識……

他這句話,將那些下意識的東西直白地剖攤開來,遮掩不了也否認(rèn)不了。

于是烏行雪沒再說話。

他攥著手里的東西,同門口的人對峙著。

那一瞬間被拉得極長,同樣安靜無話,同樣帶著糾纏不清的東西。幾乎讓人想起當(dāng)年南窗下的屋檐……

卻又截然不同。

當(dāng)年他是靈王,如今他是魔頭。

他要過邪魔必經(jīng)的劫期,但他不想在蕭復(fù)暄面前過。

怎樣都行,但不能是蕭復(fù)暄。

于是他張口便是一些咄咄之,想要激得對方離開。他背在身后的手緊攥著白玉精做的夢鈴,臉上卻帶著笑,歪頭沖那人說:“你知道邪魔有劫期么,見過劫期里的魔頭是什么樣嗎?”

“聽過邪魔重欲么?”

……

他知道蕭復(fù)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邪魔,殺得最多的是邪魔,降刑最多的也是邪魔。

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天宿上仙會厭惡什么——那些邪魔特有的東西,橫行無忌、荒淫無度……

他張口閉口皆是那些,等著蕭復(fù)暄冷臉離開。

想惹天宿不高興其實真的很容易,他曾經(jīng)半真不假地招惹過無數(shù)回。

偏偏這次……

他說盡了那些連他自己都厭惡的東西,蕭復(fù)暄卻一步未動,始終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良久之后開口道:“都聽過?!?

烏行雪倏地沉默下來。

他靜了一瞬,道:“你既然什么都聽過,什么都知道,又偏偏挑這個日子來——”

屋內(nèi)燈火映在蕭復(fù)暄眸中,燈火微晃,那雙眸子便化開一片光亮。

烏行雪頓了一下,避開目光,轉(zhuǎn)頭朝臥榻抬了下巴繼續(xù)說道:“——你是要做我這個魔頭的入幕之賓么?”

屋里靜下來。

片刻之后,蕭復(fù)暄低沉的嗓音響起來。

他說:“對?!?

我來做入幕之賓。

烏行雪心臟驀地一跳。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受,他怔在原地,良久之后乍然回頭,只覺輕風(fēng)一掃,蕭復(fù)暄已然到了面前。

烏行雪動了一下唇,卻沒出聲。他幾乎在蕭復(fù)暄過來的同時出了手,肆張的邪魔氣如無端闊海一般洶涌而出??耧L(fēng)裹挾著寒霜似的殺機猛掃而過,動靜大得驚人,卻又因為禁制,統(tǒng)統(tǒng)鎖于門窗之內(nèi)。

這是照夜城主下過禁制的一隅,是世間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私密的地方。

而那些能讓人身首分離的殺氣,在觸碰到蕭復(fù)暄的瞬間戛然剎止。而那一剎那的歇止注定了一個結(jié)局——

依然是天旋地轉(zhuǎn),依然是劍氣貼著要害而過,依然是近在咫尺卻分毫不傷。

他們似乎總會弄成這樣。

只是當(dāng)年的靈王被抵在屋上,如今的魔頭被抵在榻上。

劍氣貼著烏行雪的頸側(cè),獨屬于天宿的氣息籠罩著,鋒芒畢露卻并不危險。蕭復(fù)暄依然如當(dāng)年一般半跪著,低頭看著他,壓著他的手指彎曲著扣進指縫里。

蕭復(fù)暄的眸光順著鼻梁落下來,嗓音沉而低緩:“你想激我走。”

烏行雪的手上氣勁還沒撤,極寒的氣息順著指尖流瀉而出,白色的薄霜從他的手指蔓延到蕭復(fù)暄手指上。

明明是殺機,卻莫名有種相交纏的親昵感。

烏行雪動了動唇,道:“我在等你走?!?

蕭復(fù)暄看著他,片刻后沉聲道:“等我走了,你想找誰過劫期?”

烏行雪心頭輕輕一跳。

就像是有人輕扎了一下,一種難以描摹的感覺瞬間包裹了整個心臟。他忽然答不出話了。

過了很久,他才閉了一下眼,說:“沒有誰。”

“沒別人。”他又低低說了一句。

他答出這句話的瞬間,手指上的寒霜緩緩?fù)嗜?,蕭?fù)暄的氣勁順著指尖涌灌進來。

就像有人點了一盆火,火光灼烈但暖意煦和。那股暖熱的氣勁近乎于溫柔地流淌在他的血脈里,所過之處,他的皮膚不再那么冰冷蒼白,慢慢顯出血色來。

他閉著眼,比何時都敏感。

他聽見蕭復(fù)暄說:“你喝酒了?!?

不知為何,簡簡單單四個字,忽然讓他有些恍然,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好像他還在仙都,同別人喝了早早備好的酒,惹得天宿不高興了。

他上門賠罪哄人,被抵在南窗下的玉瓦屋檐上,吻得再不出聲。

天宿氣勁順著血脈流淌進心臟。

烏行雪皮膚下淡淡的血色也一路從薄衣下透出,肉眼可見順著脖頸漫上來,一直到唇間。

他想起過往,舔了一下唇睜開眼。

他說:“蕭復(fù)暄?!?

“嗯?!?

對方剛好輕輕撥了他的下唇,半闔著眼眸低頭吻過來。

呼吸糾纏交錯,烏行雪微微張口,就聽見蕭復(fù)暄的嗓音在他唇縫間響起。

他低聲說:“烏行雪,我昨夜夢見你了……”

***

很久以前,仙都眾人常說,他們不會做夢。

因為他們總?cè)敕踩说膲?,總?yīng)凡人所求,總是知道夢境多為虛妄,而他們比誰都警惕虛妄。

后來他們又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抵是他們功德圓滿,所思不夠深、不夠多、不夠重。

再后來,他們終于慢慢承認(rèn),或許成了仙就不會再夢見什么了。心思再多、再深、再重也無用。

對于他們來說,此生恐怕只有在那枚白玉鈴鐺的影響下,才能好好做上一場夢。

這一點,烏行雪比誰都清楚。

這世間神仙無夢,但蕭復(fù)暄說:我夢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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