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碎裂的靈魄在那一刻飛散出去。

那些碎靈一點一處，八方不落，像隆冬漫漫長夜里寂寥冷清的遠星。

而半跪于地的天宿上仙蕭復(fù)暄，就這樣以滿身靈魄為“線”，強行釘于亂線，拉住了所有。

于是，一切清掃和遺忘被生生攔住，不得進不得退。

***

那個剎那，靈臺上的漫天風(fēng)雷驟然死寂，又更瘋狂地呼嘯起來。

那道烏行雪聽過許多次的靈臺之音再呼嘯聲中寂寂響起，落向那個半跪于地的人，也落向漫天遠星。

“如此之人……”

其實早在數(shù)百年前，仙都伊始，就曾有人這樣問過蕭復(fù)暄，問他：“天宿為何成仙？”

凡人修行總有所圖，或圖長生，或圖護人，或圖強盛。

這些在蕭復(fù)暄身上總顯得很淡，可他又一生堅定、無畏無懼。

到頭來，連靈臺天道都要道一句“如此之人”。

一個會將素不相識的孩童尸體背上山崖的人；一個會在瀕死之時替參天神木擋下雷劫的人；一個為了禍不及人間在最濃稠的怨恨上坐鎮(zhèn)數(shù)百年的人；一個在亂線將要隱匿時，以一身靈魄強拉攔截的人……

如此之人，究竟為的是什么？

然而蕭復(fù)暄與天道并非同根同源，這最后一句靈臺天音，他根本聽不見。否則他或許會答：“因為答應(yīng)過?！?

因為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所愛之人：你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終結(jié)任何有待終結(jié)的事情，來去自由、無所禁忌。

君子一諾，絕不食。

還有一點，是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

他三世生于行伍，又三世死于沙場。有著世間最重的煞氣、最硬的命格、最碎的靈魄和最張狂的劍，他劍下的亡魂其實同靈王一樣遍數(shù)不清。

但他曾經(jīng)最想看見的，是有一天自己抱劍四顧，發(fā)現(xiàn)世間再無需要斬殺之人。

于是他能還劍入鞘，好好地看一眼春三月的十二里繁花。

有人曾端坐樹冠間，聽到過這樣的話。所以即便蕭復(fù)暄自己忘了，這世間依然有一個人替他記得，并且惦念至今。

***

烏行雪雙眼通紅，跪于蕭復(fù)暄身前。

手指碰著蕭復(fù)暄的額心，指尖卻極輕地抖著，冰冷如霜。

沒有人的靈魄能長時間脫離身體，亦沒有人的軀殼能長時間居于空茫。

他能感覺到蕭復(fù)暄的額心正由溫?zé)嵋稽c一點地冷下去，他知道這種強力阻天撐不了多久。

多一瞬他都舍不得。

靈臺的那道虛音說：你們荒謬、愚鈍、螳臂當(dāng)車。

太多事情告訴他：有時候搭上全副身家、萬般性命，最后所接的往往不是柳暗花明，而是徒勞無功。

但是不行。

他如何舍得讓這些人、讓他所愛的這個人拼盡性命，卻只是徒勞無功？

他舍不得的。

在那一刻，烏行雪抬頭看了一眼遠星。然后側(cè)過頭去，在那人耳邊啞著聲音說了一句話。

他說：“蕭復(fù)暄，等下一個人間三月，一起看落花?！?

***

話音落下的那一剎，他手邊的靈劍咯咯作響，化出了亂線“靈王”的軀殼。

與此同時，烏行雪脖頸上那道強落五遍的貢印再次流轉(zhuǎn)起來。

借著這道貢印，他能以靈神牽系，控住亂線“靈王”的軀殼。

或者說……

在此時此刻，他就是亂線的“靈王”。

烏行雪將本體軀殼留于原地，然后只身躍下仙都。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不得已卻也是唯一的辦法。

他在被蕭復(fù)暄強行暫停的剎那里，如一道銀芒星線，從九霄云上直貫入地。

他所去之處，是亂線的落花山市。

***

烏行雪以亂線“靈王”之軀，進到了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然后，他做了三百年前曾經(jīng)做過的事——

他在封禁之地蒼青色的天幕之下，分劈神木，生生刮盡自己一身神力。

他又一次承受了分靈之痛，又一次血流遍地，看著自己這副身軀仙氣散盡，邪氣滔天。

而在他由仙變魔的那一刻，與三百年前相同的懲罰被觸發(fā)，又一次落到了他身上——

那是天道的抹殺。

那是世間最浩大也最孤寂的影響，所有關(guān)于亂線“靈王”的一切、不論是存在還是痕跡都就此消亡。

于是，亂線“靈王”自始不存。

而就在同一時刻，原本僵止的亂線突然動搖起來。這次動搖卻并非是要將誰橫掃出去，而是真正的天崩地裂、萬物虛無。

因為……

倘若這亂線從未有過“靈王”，當(dāng)初便從未有人帶著另一只夢鈴踏入現(xiàn)世，也沒有人為了尋找源頭，循著現(xiàn)世的時間回溯向前。

于是不會有人在回溯的間隙里路過一片荒野，也不會有人看見當(dāng)時在邪魔口下瀕死的云駭，不會在那一刻響起夢鈴之聲。

云駭沒有在瀕死之際聽見那道鈴音，沒有在那一刻想起自己曾身為仙的過往。

他沒有不甘、沒有遺恨。

曾經(jīng)的仙都郎官、后來的凡人云駭沒有在那一刻掙扎著反噬成魔。他安靜地輪回往生，而非死于大悲谷花信劍下。

亂線自始不存，于是萬物崩塌。

靈臺天道抹殺亂線“靈王”的那一刻，便等于抹殺了它自己。

***

烏行雪在劇痛之中再不能支，跪坐在荒蕪孤寂的封禁之地里，袍擺鋪散一地，血從各大要穴流淌而下，染得滿處殷紅。

他在昏沉中咽下口中的血，在兩耳的嗡鳴聲中抬了一下頭。他五感褪盡，什么也看不見。他所見的最后一幕，是滿眼黑寂。

可其實那日的天并非黑寂無色，而是亮的。

亂線分崩殆盡的那一刻，現(xiàn)世終于顯露出來，那是幾近天明的時分，有旭日天光從最高遠處緩緩地漫過來……

他做了與三百年前一樣的事，卻不再是徒勞無功，也不再是孤注一擲。

***

盡管后來的凡間已經(jīng)甚少有人知曉了……

但這世間曾經(jīng)是有過一位靈王的。

他字號為昭。

昭者，旭日之明也，光輝燦爛。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