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遲遲不開車。
聶九羅猜到他的心思:“是不是很想回去,把她給救出來?”
炎拓說:“或者你說幾句話,打消我這想法。”
聶九羅笑了笑,很不想說,但還得硬起心腸。
“首先,她不會相信你,吳興邦對她來說,不止是愛人,還是恩人,你想短期內(nèi)說服她,不可能;其次,你把她救出來,安置在哪兒?一個(gè)陳福就已經(jīng)讓你焦頭爛額了;第三,現(xiàn)在帶走她,容易打草驚蛇,你別忘了,林伶還指望你呢?!?
除了林伶,還有excel表格上的人。
炎拓沉默半晌,長嘆一口氣,緩緩開動了車子。
車子動的那一刻,聶九羅真切地覺得,車身沉重,車輪動得好艱難啊。
***
這一天剩下的時(shí)間都在趕路,兩人很少交談,只在停車休息時(shí)說幾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洗手間”之類的必要話。
打包來的那份飯,聶九羅讓炎拓帶出去扔了——許安妮那直來直去的脾氣,保不齊會在飯里唾兩口。
晚飯是在街邊一家餛飩店吃的,薺菜蝦仁的薄皮小餛飩,湯里拌了蛋皮、紫菜和小蔥花,色彩滿滿,熱氣騰騰。
飯到中途,聶九羅給盧姐打了電話,說是晚上十點(diǎn)來鐘能到,讓她先準(zhǔn)備起來,又特意叮囑今天要留客,把客房打掃一下。
留客這事,她事先沒問過炎拓,不過反正電話是當(dāng)著他的面打的,他也沒表示異議。
電話打完,炎拓問她:“邢深那邊……有消息嗎?”
聶九羅打開微博看了看,搖了搖頭。
其實(shí)她今早才跟炎拓說過這事,他現(xiàn)在又問,是真的著急了。
炎拓也覺得自己太急了,自嘲地笑笑:“我現(xiàn)在挺后悔,這么多年,沒給自己發(fā)展出幫手來,可是轉(zhuǎn)念一想,發(fā)展誰呢,把人拉進(jìn)這種事來,得被罵死吧?!?
如今,邢深這干人,居然成了他拼命想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也不知道這些人脾性如何,好不好相處。
……
晚上十點(diǎn)半,車子駛進(jìn)聶九羅家所在的巷子。
這一天再怎么低氣壓,歸家在即,聶九羅還是止不住興奮,隔著大老遠(yuǎn),她就看見了站在大門口、伸著脖子張望的盧姐。
盧姐不認(rèn)識炎拓的車,卻又懷疑這輛就是,于是一直盯著看,聶九羅咯咯笑著撳下車窗:“盧姐?!?
盧姐笑著迎上來:“我還說呢,算算也該到了?!?
車子停穩(wěn),盧姐幫著拉開車門,原本堆了笑的臉,在看到她的拐杖和吊起的胳膊后,真?zhèn)€悚然變色:“你,你這是怎么了?”
聶九羅輕描淡寫:“不是看石窟嗎,從上頭摔下來,胳膊摔斷了,多虧這位炎先生……”
她示意了一下剛下車的炎拓:“喏,把我送去醫(yī)院,還開車把我送回來?!?
盧姐趕緊上來扶住聶九羅,又向著炎拓感激地笑:“炎先生,謝謝你啊?!?
炎拓對自己的新身份適應(yīng)得很快:“不客氣。”
他打開車后廂,把行李箱等都取下來,幫著拎進(jìn)院里,剛走到中庭,就聞見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說了句:“好香啊?!?
經(jīng)他一提醒,聶九羅也注意到了:“是不是什么開花了?”
盧姐指向院子一角:“前兩天就開了,開可好了,老湯說,今年暖冬,提早開了?!?
炎拓這才看到,角落里有棵兩米來高的梅花樹。
是棵白梅,樹形疏朗,枝條細(xì)而有勁,仿佛有骨支撐,枝條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綻著一枚一枚,白瓣黃蕊,朵朵靈動,當(dāng)然,更多的是花苞,有的細(xì)瘦,有的飽綻,籠在屋里透出的微光下,一樹花,一樹無聲的熱鬧。
他有點(diǎn)驚訝:“你還會種花?”
聶九羅還沒來得及開口,盧姐先笑了:“聶小姐哪會種啊,她請了個(gè)花匠,老湯,兩周來一次,人家退休前是市植物園的,專會擺弄花花草草,可厲害了?!?
這樣啊,炎拓也想起來了,聶九羅是有個(gè)花匠。
他忍不住又看向那樹白梅,長得真好,恣意又張揚(yáng),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認(rèn)真看花,是在什么時(shí)候了。
正晃神間,聽到聶九羅問他:“炎拓,餓不餓?讓盧姐給你下碗面吃?!?
炎拓?fù)u頭:“大晚上的,吃多了睡不著?!?
聶九羅吩咐盧姐:“給他來一碗,我也吃點(diǎn),都少少的就行?!?
炎拓又好氣又好笑,壓根就不聽他的意見,還問他干什么?
不過,既然“少少的”,那就吃點(diǎn)吧。
***
客房在一樓,收拾得很干凈,炎拓把裝陳福的行李箱放進(jìn)衣柜,合衣躺下瞇了會。
只一小會,就夢見了農(nóng)場、地下二層。
夢里一片漆黑,身周包裹著濃重微濕的泥土氣息,有個(gè)喑啞而哀傷的聲音,一直時(shí)斷時(shí)續(xù)地喃喃:“安安,我家安安……”
炎拓循聲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人。
正在黑暗里摸索,前方遠(yuǎn)處,隱隱亮起了光,有個(gè)小小的女童身影,瘦骨伶仃,在光里踽踽獨(dú)行。
炎拓大叫:“心心!”
然后一驚而醒。
醒來的時(shí)候,燈光柔和,窗子上映著白梅的姿影,原來那株梅花,就開在他的窗外。
門外傳來盧姐的聲音:“炎先生啊,面煮好了,我送上去了,聶小姐走路不方便,你上去吃吧?!?
***
老實(shí)說,上二樓,炎拓還真有點(diǎn)心頭忐忑:他上次來,在這兒狠狠造過一次,臨走還推倒一尊泥塑。
如今又來,很像親臨犯罪現(xiàn)場。
跨完最后一級臺階,大工作室盡收眼底,炎拓松一口氣,還好還好。
他偷溜了一眼那尊自己掀翻過的水月觀音,修復(fù)過了嗎?隔著塑料罩膜,看不大出來。
聶九羅突然冒出一句:“別看了,再看讓你賠?!?
炎拓嚇了一跳,心思被戳破,索性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在工作臺前坐下,看自己那一小碗面。
怕湯湯水水弄臟工作臺,碗筷和筷擱都放在黑漆繪金的小托盤里,真是好小一碗,細(xì)瓷透光的米花玲瓏碗,雞湯煨的小份龍須面,里頭撒雞絲、木耳絲,點(diǎn)著幾粒枸杞小蔥花,還切了兩片荸薺。
炎拓說:“那你還咬人了呢?!?
這是要跟她battle嗎?
聶九羅:“那誰把我淹水的?”
炎拓:“淹水……沒破皮沒流血的,咬人留一輩子疤啊?!?
聶九羅:“淹水,心理陰影也是一輩子啊?!?
一扯心理陰影,炎拓就沒轍了,心理上的事,他不敢發(fā)表意見:“那我,后來也救了你啊。”
聶九羅:“我沒救你?我還請你吃了碗面。”
這要掰扯下去,可就沒完了,炎拓主動求和:“碰個(gè)碗,算了,行不行?”
聶九羅乜了他一眼,擺了兩秒姿態(tài),碗推過來,和他的咣啷一碰,噗嗤一笑,算是清賬了。
面的味道真是不錯,炎拓連湯水都喝了個(gè)精光,這點(diǎn)量,吃下去不致壓胃,又滋味無窮,十分滿足。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盧姐一直稱呼你‘聶小姐’?”
這種住家阿姨,又是做久了的,居然還叫得這么客氣。
聶九羅說:“這是人家盧姐的堅(jiān)持,她說畢竟是雇傭關(guān)系,不能沒了界限,所以也就隨她了?!?
“那熟人怎么叫你?”
聶九羅隨口說了句:“叫阿羅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