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頭處,有一副倚坐狀的焦黑骨架,兩個眼窩黑洞洞的,恰朝著她看,像是專在等她。
船舷邊的水面,偶爾還泛出泥泡。
易颯站著不動,淤泥已經(jīng)沒過膝蓋,腳下很軟,這種塘底,是沒法長時間支撐重物的,偶爾站站走走可以,時間久了,就會下沉。
她認(rèn)出了這船的輪廓,也看到了船舷邊沒被火燒到的、殘存的熟悉的油漆色。
再遲來幾天,再受幾場雨,泥潭積更多水,淤泥更加稀軟易陷,這船,就會完全消失。
她還算幸運,船和人,都屏住了最后一口氣,等著她看最后一眼,做唯一的見證。
身后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響。
是烏鬼終于找到了路過來,腳蹼拍在塘面上,泥水四濺,偶爾一個踉蹌滾在泥里,再爬起來,像只狼狽的泥鴨。
易颯這才如夢初醒。
她退到稍微硬實一點的地上,放下水鬼袋,從里頭拿出膠皮手套戴上,又取出軍工鏟,拼裝好了之后,長吁一口氣,開始在地上挖墳坑。
挖了兩鏟之后,忽然按捺不住,一口惡氣從胸口涌上來,她猛然起身,幾步下了泥潭沖到船邊,揚起軍工鏟,發(fā)泄般向著船身狠狠劈砍。
鏟口和玻璃鋼的船體猛烈劈撞,發(fā)出刺耳的嚓鏘聲響,這聲音驚翻了不少鳥雀,撲棱棱沒頭沒腦在樹叢間亂飛,船體被砸得往一邊傾側(cè),烏鬼蜷縮著身子,腦袋都快埋得看不見了。
砸著砸著,易颯忽然停手。
她看到自己雙手上,有黑色的血管道道往上凸起,里頭血液快速流動,伸手去摸自己的臉,臉上好像也一樣,一道一道,像盤曲的根須。
易颯扔下軍鏟,跌跌撞撞淌著厚濁的淤泥上來,幾步?jīng)_到河岸邊,跪趴在地,緊張地伸手撥開河面密集的綠藻。
微晃的倒影里,她的臉上,布滿扭曲的黑色突起,丑陋、猙獰,而又陰森。
易颯拿手去撫胸口,盡量平靜地吸氣呼氣,然后對著自己的倒影低聲喃喃。
——“別生氣,不要生氣,生氣不好?!?
——“沒關(guān)系,不是大事,有辦法解決的?!?
——“笑一下,不難,慢慢來?!?
她向著水里的倒影笑,一次不行,就兩次,起初笑容恐怖,扭曲的水影自己看了都心悸,后來就慢慢舒展,到末了,那些黑色的血管凸起,終于漸漸消去。
易颯抹了把額頭的汗,汗水都是涼的。
她定了定神,又走了回去。
撿回軍鏟,船里和泥潭都細細摸淘了一遍之后,易颯把那副骨架搬到硬實的地面,看了下骨盆和牙齒磨損,估算了一下身高,這具應(yīng)該是陳禿的。
她繼續(xù)挖墳。
挖好了,看看籮筐大小的坑,又看陳禿的尸骨,忽然心酸。
陳禿喜歡大,住的房子大,開的船也要大,這么小的坑收骨,太委屈他了。
她重新挖了一個平淺的,長長方方,形如棺材,這才把尸骨送進去。
至少能讓他躺得舒展。
堆好墳頭之后,易颯在墳頭插了三柱香。
她覺得有點可笑:最初只是一個飄渺的假設(shè),居然真的順藤摸瓜,順出一個鐵板釘釘?shù)慕Y(jié)果來。
但這結(jié)果不足以去定丁磧的罪。
因為一切都是推測,沒有任何直接指向丁磧的證據(jù),而且依然存在疑點:他這么做的動機是什么呢?還有,她并沒有找到宗杭的尸體,如果是丁磧殺人,為什么不一起拋尸滅跡呢?
頭三柱香燒完了,易颯又續(xù)了三柱,覺得有必要跟陳禿交代幾句:從前跟他聊天,互相都遮遮掩掩,話只講三分,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用藏了,他死了,死了的人,你說什么,他應(yīng)該都聽得懂。
易颯說:“陳禾幾,就委屈你先在這兒躺一躺,你死了的事,先對外瞞著,方便我辦事?!?
就好像馬老頭那樣,一直假裝自己不知道馬悠已經(jīng)死了。
她也需要假裝愚鈍,去麻痹某些人。
“我現(xiàn)在最懷疑丁磧,但沒過硬的證據(jù),沒法向他興師問罪,你可能不知道,我們水鬼三姓,其實誰也不服誰的?!?
每一姓都盤踞一條大河,各做各的營生,各吃各的米糧,表面上客氣,色彩絢爛的塑料花情誼,其實自視甚高,私下里,互相瞧不上,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敢嗆丁長盛,丁長盛也敢不賣她水鬼的面子。
“我會先從丁磧查起,但我不能馬上回國,突然回去了,會引人懷疑,最好有個合適的時機……不過你放心,大家鄰居一場,我會給你個交代。”
說完了,易颯有點恍惚。
如果不是自己請陳禿在家里幫丁磧支張床,那么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
陳禿這人,經(jīng)歷過很多事,見了不少道上人不得善終的例子,年紀(jì)越大,膽子越小,一起喝酒聊天時,經(jīng)常絮絮叨叨囑咐她要少管閑事,切莫強出頭,能躲就躲,平安才是福。
易颯低下頭,伸手去摳抹腳踝上的淤泥——忙活了這半天,腿上帶著的淤泥都發(fā)干板結(jié)了。
摳下一塊,邊上的也皴裂落下,露出腳踝上的兩個字。
去死。
有些劫數(shù),躲是躲不過去的。
***
船近浮村時,差不多是正午,柴油耗盡,熄了火。
易颯起身給推進器添油,添完了,忽然想到什么,不急著發(fā)動,先撥了龍宋的電話。
順勢一腳把烏鬼踹進水里:“你這臟的,自己洗洗。”
其實她身上比烏鬼還臟。
電話撥通,她報了姓名:“龍宋,我知道你在酒店做,業(yè)內(nèi)的朋友很多,幫個忙,我可以付報酬。查一下過去四十天的住宿記錄,找一個叫丁磧的男人,‘磧’字比較生,是石頭加個責(zé)任的責(zé)字……”
“我想知道他在哪住,方便的話,幫我問問服務(wù)員,有沒有人記得他住下之后,接觸過什么人。”
掛了電話之后,她把船開去了陳禿的船屋,借著他的熱水器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正拿毛巾擦頭發(fā),龍宋的電話回過來了。
易颯撳下接聽。
龍宋說:“易小姐,還挺巧的,這個丁磧,之前住的是我們吳哥大酒店,后來退了房,可能是去別處旅游了。再回暹粒之后,大概是覺得我們的服務(wù)不好,換去了帕梅拉度假酒店,他在這兩家酒店,都叫過按摩服務(wù)……”
說到這兒,他覺得有必要跟易颯解釋一下:“我們正規(guī)的酒店,哪怕是客人自己聯(lián)系的按摩女郎,她們到了酒店之后,也得做出入登記……”
這行當(dāng)?shù)氖杖?,酒店會分一杯羹,畢竟提供了場地,所以一般要做登記,統(tǒng)計按摩女是從哪個場子來的,方便后續(xù)結(jié)算抽成。
“丁磧叫的是同一個女人,應(yīng)該是中國女人,叫井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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