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圖說得委婉點:“我就這樣突然失聯(lián),她們會報警找我的?!?
“找不到就不會找了,就算找到了,你是成年人,你愿意玩失蹤,不犯法。”
井袖咬牙:“一年?”
“最多一年,也許半年都不到?!?
那行,一年,四季,單衣厚衣一輪換,也就過去了。
井袖點頭。
“第二,這一年,干什么,去哪兒,我說了算。”
這也合理,給人打工,本來就是老板指哪去哪。
“第三,看到什么奇怪的,我不說,你就別問,這個世界,你不懂的事,還多得很?!?
井袖沒吭聲,目光從那女人手掌上掠過。
這女人受了傷,不見流血,宗杭長時間睡在水底,卻還活著。
自己不懂的事,是還多得很,不過接受起來,也不是很難:東南亞本來就是信神佛、信鬼、信降頭的地方,她在這待久了,耳濡目染,覺得一切皆有可能。
“最后就是照顧宗杭,我身體不好,沒那個精力,需要你不辭辛苦,盡心盡力,有可能需要熬夜,總之,你吃得起苦就對了……至于怎么照顧,他晚上醒了之后,我會告訴你的?!?
懂了,相當(dāng)于是個護工,宗杭那情形,也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可能行動不便,需要她近身看護。
錢給得這么多,吃再多辛苦也值得,再說了,宗杭是她朋友,照顧他,她心里也樂意。
自進門以來,這跌宕起伏的,從以為要被劫殺到忽然被許以高薪,落差實在太大,井袖幾乎不知道該拿什么表情來面對這女人。
她有點訕訕:“其實,你可以一開始就跟我講的,那樣就不會有誤會了。”
那女人語氣淡淡的:“打一棍,再給個棗子,沒這一棍,你怎么會知道棗甜呢?!?
井袖尷尬:“你出得起這個錢,有很多人會搶著干……”
那女人沒理她。
井袖想起她那句“我不說,你就別問”,趕緊剎住,但有些事,還是得開口:“那我……怎么稱呼你呢?”
“我姓易,易蕭?!?
井袖說了句:“挺好的名字,取得挺用心的?!?
隨口的一句恭維寒暄,反引起了易蕭的注意:“為什么?”
井袖說:“因為,你這個年紀(jì)……”
她遲疑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造次了,女人應(yīng)該都挺忌諱年紀(jì)的,這女人至少也四十多了,而且因為狀態(tài)不好,很顯老,估計會更敏感些。
她想含糊過去:“以前起名字,都很有年代特色,什么紅啊、娟啊、敏啊的,易蕭這名字挺特別的,應(yīng)該是父母用心起的?!?
那女人居然笑了,眸光漫散,似乎有點失神,再開口時,也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父親喜歡看屈原的《九歌》,里頭有一句,叫‘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他就給我取名叫易蕭?!?
“不過他后來說,這名字取錯了,早知道我成年以后還會多個妹妹,應(yīng)該按照先后順序,‘颯’字給我,‘蕭’字給她?!?
井袖笑:“你還有個妹妹啊,應(yīng)該也長成……大姑娘了吧?!?
易蕭那本就淺淡的笑忽然就沒了,一張臉木得像石膏,目光又冷又硬。
井袖頭皮發(fā)麻,思忖著自己應(yīng)該是說錯話了,但又不知道錯在哪。
過了好一會兒,易蕭才說:“死了,三歲多就死了?!?
井袖后背都生汗了。
易蕭卻沒看她,她抬起手,比劃了個沙發(fā)把手的高度,猶豫了下,又降下去點。
“最后一次見她,大概這么高吧,很皮,也不討人喜歡?!?
她沉默了會,慢慢縮回手,手上的皮有點松,耷掛在骨頭上,像老太太的手。
再然后,又笑了。
“我跟我父親說,辦正事,就別帶她出來了??上Я?,我父親不聽……”
她垂下頭,聲音低下去,喃喃如同耳語。
“要是聽我的,現(xiàn)在……是該長成大姑娘了?!?
***
十點多,易颯的摩托車到了旅館門口。
她沉著臉,幾步跨到玻璃門前,伸手推時,身后轟的一聲,摩托車腳撐沒撐好,倒了。
頭盔骨碌碌滾過來,她當(dāng)沒看見,反正會有人去撿去扶,也會有人把她的行李送進來。
進了門,徑直走向前臺,短短一段路,侍應(yīng)生、行李員、迎賓小姐都跟她打招呼。
——伊薩!
——伊薩來啦。
——有日子沒見了,去哪發(fā)財了?
她一概沒理。
這旅館是她在暹粒固定的落腳地,雖然規(guī)模小,連酒店都稱不上,來往客人也三教九流,但她偏好這種環(huán)境,覺得跟自己的氣質(zhì)很搭:熟了之后,還入了股,算小老板。
走到前臺邊,再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前臺上,垂下頭,罵了句:“媽的!”
兩天一夜,她像個傻子似的,馬不停蹄,從暹粒奔去浮村,迎頭就是噩耗,又從浮村趕回暹粒,定好了星級酒店,那個按摩女居然失約了,發(fā)短信不回,打電話不接。
她根據(jù)彩鈴里的信息找到那家按摩店,里頭各色女郎,華、泰、柬都有,看她是中國人,推了同胞出來應(yīng)付她,那女人涂綠色眼影,抽雪茄,紅指甲上還描了花,開口就嗆人。
“失約嘛,誰還沒個急事,改天咯,要不然,你換個人?”
“腿長她身上,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又不只飛了你一個人,上一個客人也被飛啦……”
走的時候,那女人還在她身后說風(fēng)涼話:“哇,還找上門來,你愛上她啦?你是蕾絲哦?”
……
簡直是撞邪了,最近干什么都不順。
易颯撐住前臺,低頭看腳下,腳下是被踩磨得光亮的大理石,隱約能看到自己的臉。
頭頂上,前臺服務(wù)生小心翼翼:“伊薩,怎么了???”
不對,不能生氣,生氣傷身,要笑,笑得越甜越好。
她長吁一口氣,抬起頭時,笑得嫵媚:“沒什么,逗你玩兒?!?
服務(wù)生朝她翻了個白眼。
易颯說:“老規(guī)矩,給我干凈的房,床單用品都要是新?lián)Q的,敢拿沒洗的糊弄我,我要你的命……”
話沒說完,忽然“咦”了一聲:“這什么?這長相不賴啊,這是……”
前臺上側(cè)立了個書報架,里頭厚厚一摞銅版紙單頁,從她這個角度,只看到有照片的部分。
她伸手把書報架轉(zhuǎn)過來。
服務(wù)生說:“還不就是有錢人家的兒子,吳哥大酒店公關(guān)部來談的,付了一筆錢,在我們前臺上擱架子,算是租用廣告位,放尋人啟事,聽說暹粒主要的酒店、尤其是面向華人的,都放了……”
他忽然停下,好奇地看看易颯,又看看那沓尋人啟事:“伊薩,你認識他啊?”
易颯說:“不認識?!?
頓了頓加了句:“這懸紅吸引我?!?
她從書報架里抽出一張。
原來他長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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