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開門,風沖星斗——洞口應該是平開在地面上,洞里有風,因為只有直上直下、從洞穴深處往上吹出來的風,才有可能“沖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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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蕭說:“一直以來,三姓每一代,只能出一個水鬼,而且,這家出了之后,下一代會出在哪一家,完全沒有規(guī)律可循,比皇帝翻女人的牌子還飄渺。有人打過比方,三姓的子弟,人人都長了水鬼的皮囊,人人都有可能,區(qū)別只在‘點睛’,老祖宗賞了誰飯吃,誰就等于被‘點了睛’,這能力,羨慕不來,偷不來,也搶不來?!?
宗杭喃喃:“所以,在你們心里,漂移地窟是個神奇的地方,你們覺得,到了那兒,說不定就能獲得這種能力,是嗎?”
易蕭失笑,無限感慨:“是啊,大家都是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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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有生之年當不了水鬼的人,悻悻之余,發(fā)的狠話都大同小異:“信不信老子去三江源走一遭,要是運氣好,掉進了漂移地窟,出來之后,能當水鬼祖宗!”
不過千百年來,對這所謂的“漂移地窟”,大家也只是提提而已,畢竟“開金湯”一直都很順利,隨之而來的收益,更是讓人人都能活得富足。
順便插一句,為了避免引人猜忌,三姓中不少人也會拉打幌子,入其它行當,譬如馬戲箍桶鋦大缸、制陶捏面估衣匠,因著不為謀生,都是興趣愛好,反而更加專注,出了不少行家。
直到近百十年,突然出現了翻鍋,三姓才開始重點關注江源地區(qū),甚至一度派專人在那里駐守,想方設法打聽關于“洞”的消息。
在此期間,翻鍋接二連三,更讓人不安的是,七試八考里選出的水鬼,質量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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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蕭說:“你也算‘破過鱷’,但你知道,最初的‘破鱷’,要求是什么嗎?”
“要單獨一個人,穿上防腐蝕的貼身皮衣,只憑鱷擋、烏鬼匕首,對付數十米長的巨鱷,要被鱷魚吞掉,然后破腹而出,這才叫‘破鱷’?!?
“可惜啦,幾代之前的水鬼,就已經做不到了?!?
宗杭心里砰砰亂跳。
他想起易蕭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我會變成這樣,你會變成這樣,都跟他們翻鍋有關。
現在看來,這話其實說得并不確切,真正的前后關聯應該是:因為接連翻鍋,返祖能力逐漸喪失,所以想去找漂移地窟,然后才出了事。
他喉嚨發(fā)干:“所以,你們就去了漂移地窟?”
易蕭沒說話,但那眼神,顯然是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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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口占的那四句話,神奇地和當時的一些狀況能夠對得上。
不羽而飛:人不長翅膀,卻能在天上飛,聽起來像是指現代飛機的出現。
不面而面:不見面,卻又見了面?像視頻電話的出現,交談雙方可以相隔千里,暢談無礙。
枯坐知天下事:像收看電視新聞,也許說是網絡新聞更合適些,電視新聞是被動接收,有聯網電腦在手,可以想搜什么就搜什么——九十年代,計算機和互聯網都已經開始普及了。
干戈未接禍連天:這話后來在中國古代奇書《推背圖》里也找到了原文,很多研究者認為是指代現代戰(zhàn)爭——不用短兵相接,撳個按鈕,導彈飛出,干戈確實還未接,已然“禍連天”。
每一句,都直指身處的這個時代,以至于所有人都覺得,接連翻鍋,預應驗,漂移地窟之行,是箭在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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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三江源一帶,第一次有關于“洞”的靠譜消息傳來。
說是有個藏民,帶著糧食和工具,走很遠的路去寺廟里鑿瑪尼石,路上,他發(fā)現了一個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見底,探頭進去聽,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那個藏民想知道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個纏滿牦牛絨線的紡錘下去,結果線放盡了,都還沒到底。
……
三姓為之雀躍,興師動眾之下,好手幾乎傾巢而出,甚至有攜家?guī)Э诘?,誰也不想錯過這種千年都難遇的“盛事”。
高原上沒確切地標,那個藏民早不記得具體的位置了,加上誰也說不好這“漂移”是個怎生漂移法,所以地圖上框出好大一塊區(qū)域,分了三片區(qū),每家負責搜找一片。
為避免糾紛,還定了規(guī)矩:這漂移地窟在哪家的地域被找到,哪家就有優(yōu)先權,可以先進去探查,真出現什么“神光普照”、“能力加身”,那也是人家的運氣,其它兩家再羨慕也得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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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蕭哈哈大笑,到末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對宗杭說:“你聽到了嗎?‘再羨慕也得忍著’,姜駿和他爸爸通話時,姜孝廣還吩咐他要守規(guī)矩,但語氣里那種羨慕,我聽了都覺得好笑。”
她低聲喃喃:“都以為是好事,那時候,都以為是好事。其實是我拉著姜駿的,反正他是我戀人,有什么好處,我愿意拉著他,姜駿也樂意……”
她有點恍惚。
誰不樂意啊,就連她父親易九戈留下來陪著妹妹易颯的那幾個,嘴上應著,后來也都偷偷跑來了,還不斷央求:“易叔,囡囡可乖了,聽著故事吃著花生,頭都沒往外抬過一下,她不會害怕的,我們只看一眼,看一眼就馬上回去……”
宗杭心底發(fā)涼:“下地窟之后出事了是吧?我記得你提過,說和你一起出事的人里,有人的骨頭撐破了皮膚,有人死時身上結滿了霜,還有人像被火燒過……”
易蕭盯著他看,聲音就在這里緩下來,也低下來:“很多人當時就死了,死得很痛快?!?
“痛苦的是那些沒立刻死的,個個神智不清、暴躁、驚懼不安、狂奔亂爬,身體在短時間內發(fā)生很可怕的變化,我親眼看到有人的骨頭長得戳破了皮肉,有人的臉像脫了水的橘子皮,瞬間萎縮,還有人全身潰爛……”
“不知道是誰通過無線電呼救,丁長盛的車離得最近,姜孝廣又是最先知道這兒有發(fā)現的,他們兩輛車前后腳到,當然,后面的也來得很快?!?
“丁長盛那個時候入了掌事會,雖然還是小角色,但做事干練,并不慌亂,馬上安排人控制現場,姜孝廣是水鬼,閱歷豐富,他也大致知道后續(xù)對這些人,不管活著的死了的,會有什么安排,他反應很快,趁著還沒有更多人來之前,和丁長盛做了交易,丁長盛沒理由拒絕,他一個小角色,能得到姜家的水鬼支持,求之不得?!?
“我那時候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但我還是看到姜孝廣帶著人,把姜駿匆忙藏到了車上,當時的姜駿,外表已經有變化了,所以后來,鄱陽湖上那一個,人模狗樣的,我不看都知道是假的?!?
宗杭愣愣聽著,覺得像恐怖片里的情節(jié)在眼前上演:“是感染嗎?那種埋藏在地下的未知病毒?”
很多怪異的病毒、猛烈的化學制劑,都可以讓人體致畸,只不過,易蕭遇到的這種,反應好像更快。
易蕭盯著他的目光更深了。
宗杭有點不安。
她說:“那些和我一樣被關起來的人,都死得很快,少則一兩天,多則幾個月,最長的一個,撐了四五年吧,都死了。我當初也以為是感染,還以為自己幸運,撐了這么多年?!?
“直到前不久,我在洞里薩湖的湖底,再次睜開眼睛,我才想明白。”
“不是感染,我們這些看似沒有當場死亡的人,其實當時都死了,只不過……復活得太快了?!?
“我們身體都很劣質,沒能承受住這股復活的生命力,以至于這得來的第二次生命,很多早早浪費,或者茍延殘喘得面目全非?!?
“現在你懂了吧,為什么……我會說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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