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就看到了。
就在前方,幾十米處,有個簡易涼棚子,上頭松松蓋著軍綠色塑料布,四角拿細繩拴連著立樁,棚身在風(fēng)里一起一伏——大概是當?shù)厝碎e時用來賣菜擺攤的。
幾十米的距離,飆車的時速,須臾便到,壓根沒時間去想什么危不危險、交通規(guī)則了,易颯車身一拐,挨近涼棚時,宗杭猛地站起來,一手攥住易颯肩膀,另一手高舉拽住塑料布邊……
摩托車疾馳時的拖力極大,就聽哧啦幾聲,或綁繩繃斷,或布角撕裂,一面七八平米的大塑料布,竟硬生生叫他拽了下來。
身體重心忽墜,像是要摔出去,宗杭出了一身冷汗,急坐回去,一只胳膊箍住易颯的腰大口喘氣,另一只手還拖著塑料布,布身在地上疾拖,帶起大蓬的灰來。
宗杭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電視劇《三國演義》,里頭有個場景:張飛沒多少兵,于是命人在馬尾巴后頭綁上樹枝,拖來拖去,騰起煙塵,以忽悠曹軍。
一定是的!易颯讓他拽塑料布,也是要騰起煙塵,讓丁磧看不真切!
宗杭掄起胳膊,拽著塑料布拼命亂甩,一時間,還真是煙塵如霧,丁磧罵了句臟話,隨手打開了雨刷,再次緊踩油門,險些直撞上來,但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颯也玩命加速,又拉開了距離。
摩托車比不得越野,再快也快不了了,易颯覺得這距離正合適:“把塑料布張起來,然后看準時機放出去!”
宗杭怔了一下,旋即心頭砰砰亂跳。
他居然聽懂了!
他兩腿夾緊車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兩只手抓住塑料布兩側(cè)的邊角,用力往后一抖。
身長腿長胳膊長的優(yōu)勢終于有了用武之力,剎那間,小小的摩托車后頭,宛如張開了一扇巨型披風(fēng),兜著風(fēng),向后鋪展開來。
丁磧一愣,忽然覺得不妙。
但來不及了,宗杭猛一撒手,大塑料布向后直飛過來,底邊卷到車頭下,頂邊向著車身直掀過來,如同巨大的口袋,恰把前半個車身裹了個嚴嚴實實。
視線里除了黑,什么都沒有了,車子瞬間歪向,丁磧緊急停車。
下了車,狠狠拽下塑料布時,西斜的日頭尚炎炎,塵土未歇,綠葉冉冉,而摩托車,早去得沒影了。
***
易颯一直沒停車,也沒回旅館,隨便揀路,有路就走,越走越偏:有時候,追蹤者會推導(dǎo)你的行為模式、行事傾向,你得讓自己沒規(guī)律。
并不怕迷路,感謝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不大有迷路這回事了。
日頭漸漸暗下來,觸目土黃一片,周遭越來越蕭索,北方的晚涼,是能讓人冷不丁打個哆嗦的,隱約間,有隆隆水聲入耳,宗杭忽然激動:“易颯,是黃河嗎?”
易颯沒吭聲,覷到一片高地,將摩托車開了上去,然后緩緩?fù)O隆?
是黃河。
這塊高地,是臨于水上的一塊土生觀景臺,只不過地方偏,又遠離主干道,所以少有人來。
宗杭頭一次親眼見到黃河。
這一處雖不比壺口,但有高低落差,多大小險灘,所以河水永不平靜,嘩嘩翻浪,濁黃色浪頭張向半空,翻出隱隱水白,以各種姿態(tài),或如老樹盤根,或如遒勁蒼龍,或如猙獰神魔臉,即生即滅,眸中凝不到一秒,已然坍塌散去,又化它形。
天色又暗了些,大河上影影憧憧,明暗漸次拖過,周圍沒有人聲,沒有營造斧鑿痕跡,似乎千萬年來即如此,千萬年后亦相同。
人在大河面前,真是渺小,本來化險為夷,有許多想說的,比如奔逃的狼狽,比如適才的艱險,比如自己的笨拙,但暮色里,水聲中,全都吞咽了下去。
這一刻,忘天忘地也忘我。
易颯轉(zhuǎn)過頭來。
她盔帽未除,眼睛斜睨著看他,隔一層視鏡,他能看到她斜排的睫毛,一根一根,睫尖輕顫,顫得人心癢癢的,想把指腹湊上去,讓睫尖輕撓。
宗杭奇怪:“怎么了?”
他隔著視鏡和她對看,看著看著,忽然反應(yīng)過來。
趕緊抬起擱在她肩窩上的下巴。
趕緊松開緊摟住她腰的手。
趕緊把身子往后蹭,蹭得離她越遠越好。
最后還嫌不夠,磕磕絆絆從摩托車上下來,做錯了事樣退了兩步。
他又不是故意的。
易颯忍住笑,把盔帽掛上車把手,她還沒說什么呢,看他這副自證清白的小樣兒。
她下了車,選了塊邊沿的石頭倚靠著坐下,陽光還沒褪去,大河上半邊金黃,半邊暗涼。
吹了會風(fēng)之后,她掀開t-shirt前幅,把插在褲腰里的那本黑色皮革手冊拿出來。
一路顛簸也沒丟,看來彼此注定有緣,不像插在腰后的那本,沒出窯洞就跟她說拜拜了。
她隨手翻到一頁,看到一句話。
——生命是寶貴的,對于任何人來說,都只有一次。
要不是之前看過丁長盛那段自述,她真懷疑自己是拿到了什么雞湯摘抄筆記。
她把筆記本前翻,原來第一頁之前,尚有扉頁,扉頁上同樣密密麻麻。
宗杭問了句:“我能看嗎?”
易颯說:“不能?!?
不能???
宗杭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怪可憐的,力沒少出,論功行賞的時候就沒他的份。
他耷拉著腦袋,轉(zhuǎn)身往邊上走,覺得易颯多少有那么點欠剁,他待會要剁她一下,當然了,不能讓她看見。
忽然聽到易颯叫他:“哎!”
回頭看,易颯往邊上挪了挪,伸手拍了拍剛騰出來的地方:“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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