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云巧姑姑,真像個大型的消息處理中心,任何時間找她,都有八卦聽,永遠不愁寂寞。
易颯打斷她:“云巧姑姑,我有事找你,你認識易寶全這個人嗎?”
易云巧愣了一下:“易寶全……”
易颯在心里暗暗祈禱:認識,你一定要認識,都是易家的人,跟你差不多輩分,在三江源“遇難”,你不可能不認識。
“你打聽他干什么啊,我都得管他叫‘哥’呢,死了二十多年了,跟你姐姐一樣,三江源出的事,是個水八腿……”
說到這兒,許是勾起舊事,易云巧嘆氣:“當年,咱們易家,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全哥人挺好的,我結婚的時候,他封了挺大的紅包,禮賓冊子上,還摁了手印……”
等會……摁手?。窟@是什么操作?
易颯奇道:“不應該簽名嗎?”
易云巧說:“就是說呢,也是因為這個,我記得牢:全哥是五幾年生人,該上學的時候正好趕上運動,他又不向學,喜歡跟著瞎竄熱鬧,耽誤了上學,所以他不怎么識字,人家都是簽名寫賀辭,他只摁了個手印,這事吧,他自己覺得丟人,我們也不會往外傳……哎,颯颯,你在哪啊,怎么我聽這么大水聲?”
不識字,不會寫……但那“我們來了”幾個字,寫得可是相當有鋒銳。
易颯腦子里轟轟的:“那他……會畫畫嗎?”
“筆桿子都不愿握的人,還會畫畫?哎,不對,你打聽的應該不是他吧,同名同姓的?”
易颯也不知道自己敷衍了幾句什么,總之是前不搭后語的,把易云巧支吾了過去。
掛了電話,全身發(fā)冷,她垂下腦袋,兩手插在頭發(fā)里又摁又捏,似乎當腦子是檸檬——得擠壓揉按,才能產(chǎn)出些有價值的思量。
宗杭默默地把她的手機拿過來,自己去搜什么叫奪舍。
首頁很快就跳出來了,說是道家的一種理論,借別人的身體還陽,迷信點說,估計就是借尸還魂了。
輪回、奪舍,聽起來總覺得像是誤入中國古老的玄學筆記、灰暗傳說,宗杭胳膊上,粒粒雞皮疙瘩奓起。
良久,易颯才抬起頭來,輕聲說了句:“宗杭,會不會這些死而復活的人,其實根本不是原來的自己,早就是別人了?”
說這話的時候,天色恰好完全暗下來,最后一線光瞬間被洶涌激越的水面咽進腹里。
宗杭像被蝎子蟄了般,渾身一顫,大聲說了句:“你在說什么啊,易颯,不是的,不會的!”
易颯反而平靜。
她指向那本筆記:“里頭說,生命只有一次,對任何人來說,都只有一次?!?
宗杭說:“丁長盛也說了,那都是瘋瘋語,一派胡!”
他全身的血止不住往腦子里突,這一時刻,真是寧愿為丁長盛搖旗吶喊,也不愿相信別的。
他就是宗杭,還是宗杭,宗必勝和童虹的兒子,他的一切一切,都跟過去一模一樣,憑什么說他是別人?
易颯伸出手,握住他的,低聲說:“宗杭,你別慌啊,我跟你是一樣的?!?
水聲嘩嘩,河面上激起的水霧是涼的,風也是涼的,只易颯的手是暖的。
她說:“丁長盛看不懂這本筆記很正常,他不是水鬼,不常下水,也沒去過息巢,他當然會覺得這是胡說八道,即便我姐姐,也是下了息巢之后,才意識到一些事的?!?
宗杭握著她的手,緩了好一會兒,低低嗯了一聲,神思恍惚間,忽然想起之前在溶洞做過的那個夢:自己寄出的那張明信片,被郵局蓋上了“查無此寄件人,不予投遞”的戳。
夢真的是有征兆的嗎?他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那個宗杭了?
宗杭頭痛欲裂。
易颯安慰他:“你也不用太在意這事,現(xiàn)在還都是推測……‘它們來了’里頭的那個它們,應該是真的有所指的,只不過,‘它們’好像不是人,而是……”
宗杭壓低聲音:“鬼嗎?”
易颯緩緩搖頭。
不像,跟民間傳說里的鬼怪,似乎也相去甚遠,更像某種未知的力量。
她沉吟:“三江源那一次,易家人死了一大批,也活了一批,丁長盛一直覺得,那些幸存者是受到了感染,但其實,他們是復活得太快了,這一批活過來的人,其實已經(jīng)是‘它們’了,不管是我姐姐、姜駿,還是這冊子上記下的人?!?
“說是借尸還魂也不確切,其實更像……”
她突然冒出一個詞來:“嫁接。”
這個詞,她也解釋不清,于是手機上搜了給宗杭看。
簡單來說,是植物的一種生殖方式,“把一種植物的枝或芽,嫁接到另一種植物的莖或根上,使兩個部分長成一個完整的植株”,又說是“利用植物受傷后能夠愈傷的機能來進行的”。
她拿宗杭舉例:“你被打了三槍,槍槍致命,但我后來看過你的傷口,都已經(jīng)長好了,這是一種‘愈傷’的機能,人是沒有的,你懂嗎?但‘它們’可能有。”
“再說息巢里的那些尸體,死是死了,都還沒有腐爛,稱得上新鮮,你被沉湖時,也剛死不久,可能恰好符合嫁接的條件,但這種嫁接,有排斥反應,爆血管就是其中一種,長成奇形怪狀、肌骨移位,也是一種?!?
宗杭聽得似懂非懂。
他想起有一次去農(nóng)家樂時,農(nóng)莊里的人伺弄植株,好像也提過嫁接,還舉了個例子,土豆嫁接西紅柿,據(jù)說得到的新植物,上頭結西紅柿,下頭長土豆。
但沒聽說過還能“嫁接”人的。
正茫然間,聽到易颯嘆息:“咱們三姓的水,也是真深啊,開金湯鎖金湯,大家都以為是個保險柜、藏寶箱……‘金湯水連來生路’,只怕每一個金湯穴,都是祖師爺安排下的、用于嫁接的巢?!?
易寶全的那幅畫,劃尸上岸,其實是個隱喻,尸體怎么可能當作船來劃呢,那是“它們來了”,嫁接成功,于是“死人在水底睜眼”,然后上岸。
她擰亮手電,重新翻開那本冊子,一行行照給宗杭看。
“很可能,真的有無以計數(shù)的‘它們’要來。”
“但第一批的先頭部隊,其實已經(jīng)來了。而且這第一批人,其實是被安排了使命的,只不過他們‘嫁接’得不那么成功,狀態(tài)千奇百怪。我姐姐說,她把‘完美’給想錯了,我們總下意識認為,嫁接得好看周正是完美,但如果標準根本不是這個呢,只有領會到那些使命的,才是完美的人,這一點上來說,姜駿比我們都要完美?!?
“你看這,‘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不如死了算了’,她可能知道自己被嫁接了,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再看這,‘我有重要的事,我趕時間,要去金湯值班’,你回想一下姜駿,他進了鄱陽湖下的金湯穴,把祖牌嵌進了太極盤之后,就不走了,他在巢脾間來回巡視,像不像在值班?”
還真像,宗杭有些毛骨悚然:“那他想干嘛?”
易颯關掉手電。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從某種程度上,他像是去接生的,‘掛水湖下輪回鐘’,那面太極盤,就是輪回鐘,嵌入了祖牌,相當于啟動,表明某些事情已經(jīng)快開始了,它們就要來了,息巢內的尸體,都在等待嫁接。湄公河上,也有掛水湖,就是洞里薩湖,黃河是地上河,沒有掛水湖,所以詩里說的是‘黃河灘頭千丈鼓’?!?
宗杭結巴:“那它們,從哪來?。俊?
剛問完,他就反應過來。
從大河來。
冊子里有個人說,要填了黃河長江,抽干瀾滄江,說明那些“它們”,是從大河里來!
宗杭看向面前的黃河,驀地遍體生寒,不覺往后縮了縮。
已經(jīng)看不清輪廓了,只能看到黑魆魆的一片,和岸連在了一起,隆隆的水聲周而復始,壓蓋著水面下深不可測的秘密。
如果真的從大河來,三條大河,真像是三條產(chǎn)道啊,一本金湯譜,標出的不是藏寶地,而是偌大產(chǎn)房,每一個金湯穴,都是整裝待發(fā)的輪回渡口。
這世界絢爛輝煌,日日都有大事件新氣象,人人行色匆匆,周而復始奔忙……
沒空去留意一朵花開、一片葉落、河面上陡起漩渦、雪線上多一脈水流。
也沒空去留意僻靜處、暗影中,“它們”的三線輪回,正悄悄展開。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