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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小說網(wǎng) > 劍來·陳平安 > 第兩百一十八章 仙師駕到

第兩百一十八章 仙師駕到

古宅后院,繡樓外邊,大戰(zhàn)正酣。

遠(yuǎn)游至此只為斬妖的大髯刀客,雖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扎扎實(shí)實(shí)的四境,但是手中那柄寶刀,卻是品相極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氣之后,出刀之際,紅光綻放,隱約有風(fēng)雷聲,勢不可擋。

先前守在三進(jìn)院子的老嫗,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三境練氣士,只是年壽已高,精力不濟(jì),仍是不敵大髯豪俠和那柄寶刀,十?dāng)?shù)個回合就被大漢以刀背擊暈,一腳挑踹,撞入廂房內(nèi),昏死過去。

原本老嫗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籠里,被陣法聚攏過來的陰煞之氣浸染已久,雖然不是見不得光的陰物鬼修,卻也天然畏懼那柄寶刀的陽剛之氣。而且大髯刀客游歷四方,搏殺經(jīng)驗(yàn)極其豐富,老嫗的迅速落敗,確實(shí)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進(jìn)院子,起先古宅男主人選擇獨(dú)自退敵,從美人靠那邊飄落院中,挑了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劍身清涼如水,與刀客對敵,劍走輕靈,并不與寶刀硬碰硬,每次出劍,直刺大髯漢子的關(guān)鍵氣府,劍尖吐露青色劍芒,在雨幕當(dāng)中帶起一絲絲凄美流螢。

大髯刀客出手,頗有沙場悍卒的風(fēng)采,粗樸無華,每一次出刀多快而猛,招式并不繁復(fù),也談不上如何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則已,一中必重傷。對陣那位黑衣男子的上乘劍術(shù),大髯刀客猶有余力。

給他瞧出一些蛛絲馬跡,漢子出刀更加迅猛,因?yàn)橛辛藥追终婊?大罵道:你這鳥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長生不去爭取,為何要自甘墮落!到頭來淪為半人半倀鬼,偏袒這女鬼,禍害得此處方圓數(shù)百里,荒無人煙!你說你該不該死!

大髯漢子怒喝一聲,雙手持刀,重重?cái)叵?一刀砍在那人劍上,砍得連人帶劍都給崩出去數(shù)丈,面容年輕卻白發(fā)蒼蒼的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腳下雨水四濺,好不容易站定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神情枯槁的男子手腕一擰,抖了一個劍花,瞬間攪碎劍尖附近的無數(shù)雨滴,碎裂聲響宛如春日爆竹。

大髯漢子一腳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寶光流轉(zhuǎn),照耀著整條胳膊都籠罩在光輝之中,大漢一手伸手指向那男人,怒目相向,佛家說回頭是岸,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混賬玩意兒,還不收手退下!真當(dāng)我徐某人不敢連你一并斬殺!

那個男子是今夜第一次開口說話,大概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嗓音沙啞,如石磨鈍刀,但是氣質(zhì)清雅,神色從容,非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是打趣道:佛家還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髯刀客環(huán)顧四周,抬頭瞥了眼大門緊閉的二樓美人靠,收回視線后,譏笑道:呦,還有心情跟我在這磨嘴皮子,看來是有些依仗了,也對,憑你的出身,和這份五境墊底的練氣士修為,說不得在這百年之間,早已經(jīng)營了偌大一份骯臟家業(yè),否則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會對你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雖然肯定是沒臉皮去認(rèn)祖歸宗了,但是在外邊,沒少做扯虎皮大旗的勾當(dāng),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動你分毫。

說到此處,大漢已經(jīng)怒極,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舌綻春雷道:是也不是!

手持長劍的男人微笑不語,眼眸深處有些悵然。

大髯漢子厲色道:給了你重新做人的機(jī)會,自己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斬妖無情了!

男人在漢子出刀之前,喟嘆一聲,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劍身之上畫符寫字,以自身精血寫就一封青詞丹書。

青詞寶誥,是道教科儀之一,相傳在遠(yuǎn)古時(shí)代就能夠上書神靈,直達(dá)天庭,勾連天地,一旦精誠所至,被神靈接納,便有種種神通降臨于身,例如寫給雷部神靈的青詞,一旦顯靈,甚至能夠手握雷電,金身護(hù)體,短時(shí)間內(nèi)如同蒞臨人間的雷部神將,妙不可。

難怪影壁那邊留有上等青詞的殘余氣韻,你這鳥人竟然是神誥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難贖!

大髯漢子氣得幾乎要跳腳,一刀劈出,傾力而為之下,光華爆炸,襯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晝。

對于他來說,妖魔鬼怪,作祟人間,它們的暴虐行徑,再令人發(fā)指,見慣了古怪事和凄慘事的大髯漢子,都不會太過震驚,因?yàn)槟蔷褪茄Ч砉值奶煨?若是它們與人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大髯漢子從來都是竭力打殺便是,不會像今天這樣如此憤懣。

可是一位練氣士改正歸邪,仗勢欺人,才是最讓大髯漢子憤恨的舉動。

暴怒之下的大髯刀客,氣勢驚人,氣盛則刀強(qiáng),何況那把寶刀,本就是一件江湖宗師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時(shí)間院子之中,刀光絢爛,罡氣激蕩,使得不幸落在小院的雨水,尚未觸及青磚地面,就已經(jīng)在空中化作齏粉。

雖然使出了師門絕學(xué),可是古宅男子太過精神萎靡,皮囊腐朽,如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境界勉強(qiáng)維持在五境門檻上,但是氣機(jī)早早所剩無幾,如河床寬闊卻無多少水源的溪澗,幾乎就要干涸見底了,這也使得劍身之上的青詞寶誥,為長劍增加的攻伐力度,成效甚微。

繡樓二樓,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終于忍不住現(xiàn)身,她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隨著她的出現(xiàn),院墻那邊,還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樹木根須,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

原本已經(jīng)穩(wěn)占上風(fēng)的大髯刀客,頓時(shí)險(xiǎn)象環(huán)生,仍是怡然不懼,身形在院中輾轉(zhuǎn)騰挪,躲過一枝枝樹根箭矢,順便一刀刀斬?cái)嗖辽矶^的暗器,漢子氣概豪邁,身陷險(xiǎn)境,卻放聲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樹精鬼魅!來得好,徐某人就斬?cái)嗄愕娜扛?到時(shí)候留你一口氣,要你在烈日下曝曬而亡!

一位年輕道人從游廊飛奔而來,小腿上張貼有一雙黃紙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陣清風(fēng),讓人眼花繚亂,背負(fù)桃木劍的年輕道士一邊奔跑,一邊大喊道:徐大俠,小道來助你殺妖!

大髯刀客被一條樹根撞在肩頭,高大身形借著巨大沖勁,在空中旋轉(zhuǎn)一圈,一刀砍斷那樹根,摔落地面的樹根猶然撲騰不止,而縮回墻面的那截樹根,斷口處有黑血滲出,散發(fā)出腥臭氣息,加上陰沉雨水,使得院子瘴氣橫生,好在大漢一身武道真意流轉(zhuǎn)不停,相當(dāng)渾厚,如一層金光庇護(hù)體魄,眼見著年輕道人過來湊熱鬧,大髯漢子吐出一口血水,氣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領(lǐng)!但是莫要幫倒忙,帶上你朋友速速離開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鎮(zhèn)備好美酒,犒勞徐某人,這就是幫了天大的忙了!

年輕道士卻是不愿就此離去,斬殺妖魔,為民除害,義不容辭!

身為龍虎山天師府一脈的旁支弟子,哪怕關(guān)系再疏遠(yuǎn),哪怕離著那座道教圣地,隔著千山萬水,他張山,哪怕再籍籍無名,道法微薄,那也是張家正統(tǒng)天師的千萬候選人之一!

年輕道人雙腿所貼符箓,正是重金購買的神行符,能夠支撐約莫一炷香時(shí)間,神行符,又名甲馬符,顧名思義,能夠幫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馬,仿佛上古神人御風(fēng)巡狩。神行符因此得以躋身符箓丹書九階流品當(dāng)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貴,對于戰(zhàn)力欠缺、體魄孱弱的年輕道人來說,物有所值。

擒賊先擒王。

道士張山雙指掐劍訣,奔走于游廊當(dāng)中,抬頭望向繡樓二樓,道:急急如律令,去!

背后桃木劍嗖一下,從年輕道人背后飛掠而出,隨著劍訣雙指的輕微搖動,卻也不是直直殺向繡樓廊柱那邊的樹精女鬼,而是兜了一個大圈,劃出一個精妙弧度,最終繞過廊柱,從側(cè)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幫助樓下夫君壓制大髯刀客的寶刀鋒芒,此刻還要分心對付這柄破空呼嘯而來的桃木劍,便顧不得一手遮掩丑陋容顏,原來她半張臉龐血肉腐爛,蛆蟲爬動,白骨慘然,僅剩半張稍稍完整的容顏,也是如瓷器的冰裂紋,這副令人作嘔的惡心姿容,膽子小一些的凡俗夫子,恐怕就要當(dāng)場嚇?biāo)馈?

數(shù)根拇指粗細(xì)的青色樹枝從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纏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釘入臉龐的桃木劍,

剎那之間,桃木劍上亮起一粒黃豆大小的銀色符光,在劍身上下滾動流走,一點(diǎn)靈光即符膽,使得那些樹枝如遇烈火,呲呲燃燒,青煙陣陣。

女鬼如遭雷擊,撕心裂肺地哀嚎一聲,趕緊扭過脖子,不敢再看那點(diǎn)靈光,猛地一揮衣袖,幾乎要被燒成焦炭的樹枝裹挾桃木劍,一起被摔入繡樓閨房內(nèi),女鬼轉(zhuǎn)頭之后,由于動作太大,臉上血塊和蛆蟲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女鬼輕輕嗚咽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難堪。

鶯鶯!

持劍男子看到這一幕后,輕呼出聲,情難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閨名,男子心痛不已,凄然道:你們欺人太甚!為何要與淫祠山神狼狽為奸,如此逼迫我們夫婦!拙荊雖是鬼魅精怪之身,可從無害人之舉,百余年來,我除了以自身氣血維持拙荊生機(jī),不過是以古宅為陣眼,吸納方圓三百里的陰氣穢氣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奪山水氣運(yùn)為自身修為,你們一個自詡為豪俠,一個身為道人,為何不去找他的麻煩,反而來此咄咄逼人!

說到這里,持劍男人悲憤大笑道:就因?yàn)槲覀兎驄D不是‘人’,姓秦的貴為山神,你們便覺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敗、氣血幾無的持劍男人,橫劍在胸前,低頭凝視著那抹雪亮劍光,曾幾何時(shí),宗門巍峨,青山綠水,仙鶴長鳴,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邊修習(xí)劍術(shù),熟讀一本本青詞寶誥,也曾是一位有望躋身中五境的年輕俊彥,只是突然一封家書寄到山門,說是與他青梅竹馬且媒妁之的姑娘,重病纏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經(jīng)無力回天,家書要他安心修行便是,因?yàn)槟呐孪律?也多半趕不及見上女子最后一面,家書末尾,父親還暗示他,這門婚事,絕不會成為他以后在神誥宗往上走的阻礙。

他燒毀家書,仗劍下山。

回到家鄉(xiāng)之時(shí),女子已經(jīng)死去。

他一意孤行,以神誥宗一門秘術(shù),以心頭血書寫了一張招魂符,帶著女子尸體,牽引著她的殘留魂魄,連夜趕往深山老林,日出則藏身于洞穴,日落則匆忙趕路,試圖尋找一處陰氣濃重之地,希望能夠幫助她還魂回陽,之后百余年間,他花光家底,費(fèi)盡心思,耗盡修為,建造出了古宅,盜取了古榆國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門秘術(shù),將女子魂魄與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無足,唯有樹根,整棟古宅,既是幫她續(xù)命,也是畫地為牢……

他們在繡樓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遙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對拜,從此相依為命。

只有女子的貼身丫鬟,對他們不棄不離,從青絲少女變成了白發(fā)老嫗。

往事不堪回首。

持劍男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們夫婦茍活也無甚意思了。

大髯刀客停下寶刀,伸出一只手,高高舉起,做出休戰(zhàn)的姿態(tài),沉聲問道:期間可是有什么隱情

男人慘笑道:淫祠山神覬覦古宅已久,我在今年開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點(diǎn)修為,很難抵御那些鬼祟之輩的陰險(xiǎn)試探了,便不得不違背良心和誓,書寫一封密信去往宗門,希望宗門能夠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來幫著震懾那座山神廟,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沒有消息傳回,這也正常,宗門不對我趕盡殺絕,就已經(jīng)足夠仁至義盡,誰還愿意摻和這等腌臜事,若是換成我在山上,聽聞這種宗門丑事,估計(jì)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門戶了吧。

道士張山來到大髯刀客身前,低聲解釋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時(shí)間不多了。若是他們使詐,小道可就真要帶著朋友一起撤退。

只是道士張山驀然一笑,不過小道覺得那男子所不虛。

大髯刀客有些為難,人心鬼蜮,笑臉魍魎,世事難料啊。

若是真有神誥宗弟子愿意來此,哪怕只是一個二三境的外門修士,都可以證明古宅倀鬼男子和樹鬼女子的清白。

神誥宗作為寶瓶洲道家執(zhí)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為定海神針,說句不太厚道的話,哪怕是個打掃山門階梯的雜役弟子,恐怕說話比外邊小門派的掌門還要管用。

在場四位,雖然大戰(zhàn)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絲毫分心。

尤其是竊據(jù)古榆祖樹木芯的繡樓女子,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男主人保護(hù)得很好,這場大戰(zhàn),卻被大髯刀客砍斷無數(shù)根須,更被那把桃木劍驚嚇得不輕,雖然內(nèi)心深處,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但是當(dāng)這一天當(dāng)真到來的時(shí)候,仍是讓她驚慌失措,只覺得自己永遠(yuǎn)是夫君的累贅,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她心如亂麻。

百年如此了。

就在此時(shí),二進(jìn)院落那邊,出現(xiàn)兩道聲勢驚人的強(qiáng)大氣息,一人身穿道袍,從天而降,不知為何,不是直撲繡樓,而是選擇落在那邊。雖然之前古宅男女就聽聞那邊的打斗動靜,但是委實(shí)大敵當(dāng)前,忙著應(yīng)付大髯刀客,實(shí)在是無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當(dāng)是身為婢女的老嫗,已經(jīng)恢復(fù)清醒,正在阻攔潛入古宅的陰險(xiǎn)小人。

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更說著什么本命飛劍和劍仙的怪話,像是遇上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遠(yuǎn)遁。

大髯刀客輕聲道:小道士,去瞅瞅。

道士張山愣了愣,雖然大髯漢子說得云淡風(fēng)輕,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卻是要他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年輕道人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又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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