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那人醉眼朦朧,晃了晃腦袋,求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求你。
那人驀然悲愴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賣字給你,一個字都不賣。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馬篤宜那邊,當眾人視線隨之轉(zhuǎn)移,手腕一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松開馬韁繩,打開泥封,蹲下身,將酒壺遞給讀書人,賣不賣,喝過我的酒再說,喝過了還是不愿意,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著這么心情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一旁磨墨,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
墻壁上,皆是醒酒后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著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么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寫什么,不算數(shù),我想寫什么就什么。
落紙生云煙,滿堂驚風雨。
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往往一筆寫成無數(shù)字,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
最后,酒量不錯、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寫了十數(shù)幅大小不一的字帖,徹底醉死過去,倒地不起。
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
之所以能喝這么多,不是讀書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壺,灑掉大半壺,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篤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離開衙署。
三人牽馬離去,馬篤宜忍不住問道:字好,我看得出來,可是真有那么好嗎這些仙釀,可值不少雪花錢,折算成銀子,一副草書字帖,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
陳平安得了字帖,開懷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之鑿鑿道:你們不信那就等著吧,將來哪天你們再來這里,這條街肯定已經(jīng)名動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個讀書人去世了,可是整座縣城都會跟著沾光,被后世牢記。
三騎緩緩離開這座小縣城,這會兒,縣城老百姓都還只將那個書癲子縣尉當做笑話看待,卻不知道后世的書法大家,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會何等羨慕他們能夠有幸親見那人的風采。
今年中秋,梅釉國還算家家戶戶,親人團圓。
只是石毫國那邊,就難說了。
明年中秋,梅釉國說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國的慘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
又一年秋去冬來。
在陳平安即將走完梅釉國之際,又該返回書簡湖的時候,有天在一座人煙罕至的深山峻嶺,憑借著出眾眼力,看到了一座高崖之時,竟然倒掛著一頭破布襤褸的老猿,渾身鐵鏈纏繞,感應(yīng)到陳平安的視線,老猿猙獰,呲牙咧嘴,雖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氣息,驚心動魄。
老猿附近,還有一座人工開鑿出來的石窟,當陳平安望去之時,那邊有人站起身,與陳平安對視,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輕僧人,僧人向陳平安雙手合十,默默行禮。
陳平安也學著僧人低頭合十,輕輕還禮。
馬篤宜好奇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話。
直到走出那片山脈,陳平安才說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邊降服一頭自己心魔顯化的桀驁心猿。
馬篤宜嘖嘖稱奇道:竟然能夠顯化心魔,這位僧人,豈不是位地仙
陳平安點點頭,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邊,年輕僧人盤腿坐回蒲團,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風而行,虛蹈凌空,與那頭逐漸安靜下來的老猿對視,后者眼神當中,是那般復(fù)雜,憂憤,仇恨,祈求,憐憫,譏笑,不一而足。
僧人轉(zhuǎn)頭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會如此異樣
它先前遇見了御劍或是御風而過的地仙修士,它都從來不曾多看一眼。
年輕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然后返回石窟,繼續(xù)枯坐。
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邁修士,出現(xiàn)在那處古劍釘入墓碑的亂葬崗,地底下,陰氣騰騰,即便是察覺到了他極有可能是一位陽間地仙,那些躲在身處山根中的厲鬼陰物,依舊稟性難移,煞氣聚攏,試圖沖出地面,只是每當有厲鬼上浮,就立即有劍氣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嚎陣陣。
老修士當然不懼這些陰物,只是皺眉,自自語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來的金丹氣息,倒是怕一個四不像的年輕人
難得在一家仙家客棧落腳下榻。
馬篤宜后仰倒在柔軟被褥上,滿臉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福啊。
曾掖倒是沒覺得有什么,獨自在屋內(nèi)修行。
陳平安與仙家客棧要了一份仙家邸報,梅釉國朝堂之上,也開始爭吵,不過吵的,不是該不該阻擋大驪蠻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這還是石毫國京城早已被破的險峻形勢之下,梅釉國君臣做出的決定。
而那座混亂不堪的石毫國朝廷,終于迎來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賢王美譽的藩王韓靖靈,黃鶴之父,沒有在沙場上折損一兵一卒的邊關(guān)大將,一舉成為石毫國武將之首,黃鶴作為新帝韓靖靈的患難之交,一樣得到敕封,一躍成為禮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撥黃氏子弟,雞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風光無限。
石毫國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將,絡(luò)繹不絕,哪怕不過是往家門口張貼別國門神這種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爺害死的家族子孫,偷偷摸摸去貼上了大驪袁曹兩姓老祖的門神掛像,還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將家主捆綁起來,免得跑去撕掉門神,還要大罵他們是不肖子孫,愧對先祖。
眾生百態(tài),甘苦自知。
這封妙筆生花的仙家邸報上,那些被當做茶余飯后談資樂子來寫的瑣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門戶頭上,就是一樁樁生死大事,一場場破家流徙的慘事。
書簡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國,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動人心魄。
今年入秋開始,蘇高山開始秋后算賬。
以粒粟島、黃鸝島、青冢天姥等島嶼為首的書簡湖山頭,紛紛向大驪宋氏投誠,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義重大的祖師堂譜牒。
蘇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設(shè)下宴席,不過僅是以他的名義,派遣了一位不過是從三品的麾下武將,以及幾位從各地軍伍當中抽調(diào)而出的隨軍修士,負責露面款待群雄。
蘇高山竟是連這點面子,都不樂意給那些乖乖依附的書簡湖地頭蛇。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半點意外。
先前他以青峽島供奉牌和太平無事牌,向大驪鐵騎遞交名帖,說想見一見那位主將,最后蘇高山傳回的答復(fù),很干脆,一聽就是這位大將軍的親口語,就兩個字,滾蛋。
談不上惱火或是憋屈,陳平安只是有些無奈而已。
至于失去劉志茂坐鎮(zhèn)的青峽島,一樣不甘落后,以素鱗島田湖君、金丹俞檜為首的勢力,幾位在書簡湖足夠呼風喚雨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那場宴會上,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但是位置并沒有最靠前,甚至還不如天姥島。
這就是書簡湖的山澤野修。
敢拼命,能認慫。局面大好,當?shù)昧俗孀?形勢不妙,做得了孫子。
陳平安猜測,也有一些島嶼修士,不愿意就這么雙手奉上半數(shù)家業(yè),不過應(yīng)該不用大驪鐵騎和隨軍修士出手,粒粟島譚元儀、黃鸝島那雙金丹道侶在內(nèi)的勢力,就會幫著蘇高山擺平所有小麻煩,哪里需要蘇大將軍勞心勞力,樂得將那些顆人頭和島嶼家當,給蘇高山當作賀禮。
但是蘇高山在書簡湖的刀切豆腐,關(guān)鍵原因,除了他這一支鐵騎自身戰(zhàn)功顯赫,以及書簡湖野修的貌合神離、擅長見風使舵之外,其實另外一位大驪主將曹枰的勢如破竹,也很重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傳聞大驪藩王宋長鏡,將會親自陪著一位宋氏皇子,巡視曹枰麾下鐵騎與朱熒王朝對峙的那條邊境線。
陳平安放下邸報。
雙手籠袖,陷入沉思。
劉志茂的生死,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
以常理來說,蘇高山對于劉志茂這種知曉審時度勢的大修士,還是會拉攏居多,況且劉志茂還是最早投靠大驪的半個自家人。
問題就出在宮柳島那撥被劉老成說成嘴臉不討喜的外鄉(xiāng)修士,身份依舊沒有水落石出。
看來是這撥人決定了劉志茂的生死榮辱,甚至連劉老成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蘇高山都沒辦法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為大驪多爭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嬰供奉。
好大的來頭。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難道是元氣大傷的桐葉宗一咬牙,狠下心來,搬遷到書簡湖
可是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價,修士可以浩浩蕩蕩遷徙別洲,但是桐葉宗轄境內(nèi)那些經(jīng)營數(shù)千年的山水氣數(shù),可帶不走。
涉及到兩洲之地的大遷徙,除了洞天福地的靈氣,可以另說,其余休想。
并且這么大的動靜,桐葉宗本就人心渙散,遷徙過程當中,虎狼環(huán)視,肯定會撕咬肥肉,涉及到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這樣不缺正氣的宗門,只要決定出手,一樣毫不手軟。
再者,桐葉宗修士,眼高于頂,當慣了大洲仙家的執(zhí)牛耳者,當真愿意跑到小小寶瓶洲扎根,可能還要給一個世俗王朝的大驪宋氏,寄人籬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
可是那撥修士對劉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對自己包藏禍心的小算計,就又不合理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這座仙家客棧建造在大江之畔,視野開闊,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來船往,落在視野,小如粟米。
梅釉國水網(wǎng)交織,江河廣布,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zhàn)的緣由之一。
江面上,有綿延的戰(zhàn)船緩緩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廣闊,即便旌旗擁萬夫,仍是艨艟巨艦一毛輕。
陳平安趴在窗臺上。
曾掖和馬篤宜聯(lián)袂而來,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據(jù)說許愿特別靈驗,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俗夫子。
陳平安沒有這個興致,就讓他們自己去游覽祠廟,不過提醒馬篤宜,在進入祠廟地界后,畢竟是鬼魅穿狐皮,還是要先告罪一聲,與水神廟率先表明來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沖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沖突,你們怎么都不占理,到時候他就只能賠罪道歉,破財消災(zāi)了,反正那筆神仙錢,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馬篤宜笑著說知道啦,走了這么遠的江湖,這點規(guī)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么遠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
不過陳平安沒有說這些,擺擺手,示意他們出門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篤宜刺上幾句。
只是在曾掖關(guān)門的時候,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拋給曾掖,說是以防萬一。
曾掖自然歡天喜地,只是一關(guān)上門,就給馬篤宜奪走,給她懸在腰間。
曾掖沒轍。
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
男子讓著些女子,強者讓著些弱者,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姿態(tài),可不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嗎
這樣的世道,才會慢慢無錯,緩緩而好。
萬般道理學問,還需落回順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遠。
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憊又有些輕松的陳平安,就那么趴在窗臺上,閉上眼睛,打著盹兒。
吾心安處即吾鄉(xiāng)。
吾鄉(xiāng)何處不可眠。
數(shù)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梁上啃雞腿的老人,頭簪杏花,身穿繡衣,十分滑稽,驀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差點沒把油膩雞腿丟到殿內(nèi)香客的腦袋上去,這位水族精怪出身、當年偶得福緣,被一位觀湖書院君子欽點,才得以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一個騰空而起,身形化虛,穿過大殿屋脊,老水神環(huán)首四顧,十分慌張,作揖而拜四方,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駕光臨,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個罪魁魁首。
正忙里偷閑,打盹兒呢。
道德當身,萬邪辟易,神祇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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