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陳平安對此人觀感不壞。
魏檗感慨道: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陳平安,你確實可以期待一下未來,山頭之內(nèi),落魄山,灰蒙山,拜劍臺,等等,諸多地盤,會有崔老先生,崔東山,裴錢,朱斂,等等,諸多修士。大驪之內(nèi),我魏檗,許弱,鄭大風(fēng),高煊,諸多盟友。
陳平安會心一笑。
人生重重磨難過后,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
魏檗再次按住陳平安肩頭,別讓客人久等了。
輕輕一推。
陳平安已經(jīng)從披云山消失。
魏檗獨自留在山巔,披云山極高,云海滔滔,仿佛與天等高,與月持平。
舉目望去。
風(fēng)景壯麗。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
陳平安一個踉蹌,一步跨出,如同置身于一片琉璃色彩的仙境,出現(xiàn)些許暈眩,定睛一看,已經(jīng)來到落魄山山腳。
陳平安對此早已習(xí)以為常,當(dāng)年在藕花福地,這是常有的事。
是蹚水之一,水是光陰長河。
地仙修士或是山水神祇的縮地神通,這種與光陰長河的較勁,是最細(xì)微的一種。
而是當(dāng)世的縮地神通,據(jù)說相距遠(yuǎn)古時代仙人、神人的那種移山跨海,已經(jīng)遜色太多,曾有上古遺篇,曾縮地黃泉出,升天朝天闕,是何等逍遙。這些都是崔東山早年的無心之,至于崔瀺所謂移山的三山,跨海的四海,陳平安當(dāng)時沒有深思,后來購買了那本倒懸山的神仙書后,才發(fā)現(xiàn)浩然天下根本沒有三山四海之說,再后來與崔東山重逢于寶瓶洲東南,兩人下棋的時候,陳平安隨口問及此事,崔東山嘿嘿而笑,只說都是老黃歷了,沒有聊下去。
陳平安見著了一個身形佝僂的漢子,叼著一根狗尾巴草,
那家伙也看到了陳平安,漢子嘖嘖道:可以啊,移山縮地,怎么,是嫌棄那個金腦袋礙眼,干脆自己來當(dāng)落魄山的山神老爺啦
陳平安無奈道:是魏檗的神通,我可沒這本事。
陳平安身架松垮,自然而然,雙手籠袖,走走
鄭大風(fēng)瞥了眼陳平安,幾年沒見,瘦了估計得有十幾二十斤,個子應(yīng)該又長了些,不過當(dāng)下垮著脊梁、雙肩,便不顯得個子高。
鄭大風(fēng)驚嘆道:看來離開老龍城后,隋右邊功力見長。
陳平安一頭霧水,此話怎講
鄭大風(fēng)語重心長道:年輕人就是不知節(jié)制,某處傷了元氣,必然氣血不濟,髓氣枯竭,腰痛不能俯仰,我敢肯定,你最近有心無力,練不得拳了吧回頭到了老頭子藥鋪那邊,好好抓幾方藥,補補身子,實在不行,跟魏檗討要一門合氣之術(shù),以后再與隋大劍仙找回場子,不丟人,男子初出茅廬,往往都不是女子的對手。
陳平安總算聽明白了鄭大風(fēng)的下之意,就鄭大風(fēng)那脾氣,這類調(diào)侃,越計較,他越來勁,要是隋右邊在這里,鄭大風(fēng)估計要挨上一劍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句道教正經(jīng)上的圣人語,微笑道:大道清虛,豈有斯事。
鄭大風(fēng)對此嗤之以鼻。
陳平安問道:你師父又收了兩個弟子,我見過面了,那女子與你和李二一樣,都是純粹武夫,但是為何那個桃葉巷少年,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
鄭大風(fēng)搖頭道:老頭子咋想的,沒誰知道。我連李二之外,到底還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師兄師姐,一個都不清楚,你敢信老頭子從來不愛聊這個。
陳平安問道:現(xiàn)在是怎么個打算
鄭大風(fēng)一臉天經(jīng)地義道:這不是廢話嘛,瞪大眼睛找媳婦啊,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個燈籠,在大街上撿個娘們回家。你以為打光棍好玩啊長夜漫漫,除了雞鳴犬吠,就只有放個屁的聲響了,還得捂在被窩里,舍不得放跑了,換成你,不覺得自個兒可憐
陳平安抹了把臉,不說話。
鄭大風(fēng)笑問道: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好奇道:你說。
鄭大風(fēng)指了指身后落魄山山腳那邊,我打算重操舊業(yè),看門,在你這兒蹭吃蹭喝,如何
陳平安停下腳步,不是開玩笑
鄭大風(fēng)怒了,老子趕了一晚上夜路,就為了跑來落魄山跟你開玩笑
陳平安笑道:行啊,回頭我讓朱斂在山門那邊建造一棟宅子。
鄭大風(fēng)白眼道:山上也得有一棟,不然傳出去,惹人笑話,害我找不到媳婦。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后,湊近鄭大風(fēng),與他竊竊私語。
鄭大風(fēng)聽完之后,趕緊抹了把口水,賊眉鼠眼笑嘻嘻,這不太好吧傳出去名聲不太好我還是沒有媳婦的人呢。再說了,你都送給了粉裙小丫頭,再跟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要回來,這多不合適。
陳平安說道:這可是你說的,以后別眼饞,放著山頭不管,成天待在山上逛蕩。
鄭大風(fēng)一把拉住陳平安胳膊,別啊,還不許我靦腆幾句啊,我這人臉皮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咋就逛了這么久的江湖,眼力勁兒還是半點沒有的。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算了,粉裙女童那邊的狐皮符紙,還是不去要討要了,回頭我找人,幫你找人在清風(fēng)城那邊再買一張。
鄭大風(fēng)使勁點頭,突然琢磨出一點意味來,試探性問道:等會兒,啥意思,買符紙的錢,你不出
陳平安笑道:出還是我出,就當(dāng)墊付了你看守山門的銀子。
鄭大風(fēng)急眼了。
陳平安收斂玩笑神色,你要真想要一個清凈的落腳地兒,落魄山之外,其實還有不少山頭,灰蒙山,螯魚背,拜劍臺,隨便你挑。
鄭大風(fēng)搖搖頭:看大門,沒什么丟人的,如果我真是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栽了,要躲起來不敢見人,哪里去不得,還跑來龍泉郡做什么
鄭大風(fēng)拍了拍陳平安肩膀,緩緩而行,抬頭望向落魄山山頂,這里,有人味兒,我喜歡。當(dāng)年的小鎮(zhèn),其實也有,只是從一座小洞天降為福地后,沒了禁制,千里山河,落地生根,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就是瞧著熱鬧而已,反而沒了人氣。
陳平安這趟返回龍泉郡,經(jīng)過小鎮(zhèn),確實有這種感受,只是心中所想,不如鄭大風(fēng)說得這般直接。
鄭大風(fēng)說道:如果哪天我覺得落魄山也是這么個鳥樣了,我會搬走的,到時候別怪我不跟你打招呼。
陳平安想了想,不然還是跟我打聲招呼再搬
鄭大風(fēng)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拍了拍陳平安后背,別故意彎著了,累不累。我鄭大風(fēng)便是個駝背,又如何我長得英俊啊。
陳平安擠了擠,仍是笑不出來。
鄭大風(fēng)當(dāng)晚就住在了朱斂那棟院子,這兩位同道中人,只要給他們兩壺酒,幾碟子佐酒菜,估計能聊一宿。
一想到有個朱斂,對于鄭大風(fēng)主動要求在落魄山看門,陳平安就心安幾分。
估計朱斂到時候不會少往山腳跑,兩個人一旦開始小酌侃大山,估計鄭大風(fēng)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門神將的風(fēng)采吧
陳平安返回竹樓那邊,崔姓老人站在二樓,扯了扯嘴角,轉(zhuǎn)身走入屋子。
陳平安頭皮發(fā)麻。
仍是登上二樓。
老人在屋內(nèi)盤腿而坐,調(diào)侃道:不謝我送你一程,讓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風(fēng)景
陳平安與他相對而坐,板著臉道:昧良心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老人點點頭,可以理解,幾年沒敲打,皮癢膽肥了。
陳平安心知不妙。
老人譏笑道:還跑就不怕我一拳將你直接打到神秀山再讓阮邛一鐵錘把你砸回落魄山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
老人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拋給陳平安,你學(xué)生留給你的。
陳平安伸手接住信封,老人隨手一拳已至,哪怕陳平安其實心生感應(yīng),仍是措手不及,砰然一聲,倒飛出去,撞在墻壁上。
老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一個五境巔峰的武夫,還不如當(dāng)年三境武夫來得機敏難怪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后頭吃灰。
陳平安將那封信收入咫尺物,摘了背后劍仙,脫了靴子,身形佝僂,看似拳架松垮,拳意內(nèi)斂,實則筋骨驟然舒展,關(guān)節(jié)如爆竹響動,以至于身上青衫隨之一震,四周灰塵砰然散亂起來。
如果朱斂在這里,一定要大吃一驚,然后開始溜須拍馬,說一句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因為陳平安這些年不練也練的唯一拳樁,就是朱斂獨創(chuàng)的猿形,精髓所在,只在天門一開,春雷炸響。
陳平安如今雖未大成圓滿,卻也已經(jīng)極其神似打熬數(shù)十年的朱斂。
然后陳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擺出一個學(xué)自藕花福地國師種秋的校大龍拳架,出拳之姿,卻是鐵騎鑿陣式,來!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
光腳老人緩緩起身。
竹樓一震,四周濃郁靈氣竟然被震散不少,一抹青衫身影驟然而至,一記膝撞砸向還在抬頭直腰的老人腦袋。
老人輕描淡寫伸出一手,按住陳平安膝蓋,隨手一推,將陳平安甩出去,老人依舊是緩緩起身,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速度不增一分,不減一毫,就那么站直,氣定神閑。
陳平安被摔出去后,卻不顯狼狽,反而雙腳腳尖在那堵竹樓墻壁之上,輕輕一點,飄然落地,皺眉道:六境
老人顯然是不屑回答這個幼稚問題。
只見老人略作思量,便與陳平安如出一轍,以猿形拳意支撐神氣,再以校大龍拳架撐開身形,最后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我來教教你。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腳后撤,雙手畫弧如行云流水,最終由掌變?nèi)?擺出一個老人從未見識過的古怪姿勢,只要是五境,我怕你!
老人哦了一聲。
一拳遞出。
陳平安竟是當(dāng)場暈厥過去,罵娘的語,只能出口半句。
因為老人這一拳,分明不是五境境界,別說六境,說不定七境都有了。
老人一手負(fù)后,微笑道:不好意思,沒收住拳。
并非是老人故意戲弄陳平安。
而是天大的實話。
這幾年在這棟寫滿符箓的竹樓,以文火溫養(yǎng)一身原本至剛至猛的拳意,今夜又被這小兔崽子拳意稍稍牽引,老人那一拳,有那么點不吐不快的意思,哪怕是在極力克制之下,仍是只能壓制在七境上。
老人心中嘆息一聲,走到屋外廊道。
雖然重歸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后一重,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曾經(jīng)視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是真不用奢望了。
當(dāng)初是他自己面對掌教陸沉,放棄了躋身十一境的那一線機會,以此換來兩個年輕人的安穩(wěn),雖然不后悔,可豈會沒有半點遺憾
老人轉(zhuǎn)頭瞥了眼屋內(nèi)的年輕人,收回視線后,想了想,又過去踹了陳平安一腳,將其打得清醒過來,不等陳平安說什么,老人又是一腳踢中他額頭,可憐陳平安又暈死過去,老人嘀咕道:以后要是沒本事躋身十一境,看我不打死你。
老人再次回到廊道,覺得神清氣爽了,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將孫子關(guān)在小閣樓、搬走梯子的那段歲月,每當(dāng)那個孫子學(xué)有所成,老人便老懷欣慰,只是卻不會說出口半個字,有些最真心的語,例如失望至極,或是開懷至極,尤其是后者,身為長輩,往往都不會與那個寄予厚望的晚輩說出口,如一壇擺放在棺材里的老酒,老人一走,那壇酒也再無機會重見天日。
老人對陳平安如何
裴錢未必清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唯獨朱斂知道。
所以朱斂才不會有向老人請教拳法的念頭。
珠玉在前。
群山之巔,有一老一少,教拳與學(xué)拳,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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