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卻依舊是那么個慵懶姿勢,仰頭望向明月,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魏檗瞇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陳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轉(zhuǎn)頭笑道:既然大方向無錯,無非是難熬,怕什么你陳平安還怕吃苦怎么,不比當年的一無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頭之后,開始有強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來審視自己,第一,講理,從來不是壞事。好好講理,更是難得。第二,如今覺得道理阻礙了你的出拳和出劍,別懷疑自己的‘第一’是錯的,只能說明你做得還不夠好,道理還不夠通透,并且你當下的出拳和出劍,依舊不夠快。
陳平安眼神明亮了幾分,只是苦笑道:說易行難啊。
魏檗攤開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嘛。
陳平安釋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魏檗嘖嘖道:不愧是馬屁山的山主。
陳平安哈哈大笑,你也這么看待落魄山
陳平安趕緊壓下笑聲,以免吵到正屋那邊。
魏檗突然說道:關(guān)于顧璨父親的升官一事,其實大驪朝廷吵得厲害,官不大,禮部最初是想要將這位府主陰神擢升為州城隍,但是袁曹兩位上柱國老爺,自然不會答應(yīng),于是刑部和戶部,破天荒聯(lián)手一起對付禮部?,F(xiàn)在呢,又有變故,關(guān)老爺子的吏部,也摻和進來趟渾水,沒有想到一個個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牽扯出了那么大的廟堂漩渦,各方勢力,紛紛入局。顯而易見,誰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國師崔瀺,最多加上個宮中娘娘,三個人就商量完了。
陳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長凳,試探性問道,為了那個空懸的位置
魏檗點點頭,實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禮制。所以寶瓶洲中部那邊的三支大驪鐵騎,已經(jīng)有些人心波動。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關(guān)心這些。
魏檗笑道:與你說這些,不過是好教你曉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不止你陳平安難熬。
陳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著說話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陳平安,你一個坐著的家伙,好意思說我一個站著的
魏檗站直身體,行了,就聊這么多,鐵符江那邊,你不用管,我會敲打她。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了地龍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開價五顆小暑錢,很劃算了,青蚨坊還是眼窩子淺了,不識貨,不過不能怪他們,此物妙處,如今恐怕真沒幾個人知道?;仡^我趕緊讓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陳平安說道:這一趟來回,也會有開銷的,這筆神仙錢,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問道: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需要我掏錢。你猜現(xiàn)在北岳地界,想要為我跑這一趟原路、花這筆冤枉錢的家伙,有多少,幾十一百反過來說,花五顆小暑錢也好,十顆也罷,我送出去這么份人情,等于一顆定心丸,對方怎么都是大賺特賺的。
如今的陳平安,自然一點就透。
魏檗一閃而逝,走之前提醒陳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別誤了時辰。
來到披云山之巔那座巍峨壯觀的山岳祠廟,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為被,酣睡過去。
大江大河齊到處,曲水大轉(zhuǎn),高山相依,千里龍來住。
淵深魚聚,林茂鳥棲。山清水秀,人杰地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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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
裴錢睡眼惺忪推開門,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后,直接仰頭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爺,我跟你打個賭,我要是今兒不練出個絕世劍術(shù),師父就立即出現(xiàn)在我眼前,咋樣敢不敢賭
裴錢自顧自點頭,不說話那就是答應(yīng)了!如果賭輸了就賴賬,可不是一個好的老天爺!
裴錢一個蹦跳進入院中,結(jié)果愣在當場。
石柔偏屋那邊的屋檐下,師父好像就坐在那兒瞧著自己
陳平安看著那張黝黑臉龐,果然還腫得跟饅頭似的,這還是敷藥消腫了一些,可想而知,剛剛從棋墩山跑回龍泉郡那會兒,是怎么個可憐光景。
裴錢揉了揉眼睛,師父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陳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個耳光。
裴錢眨了眨眼睛,嘿了一聲,我又不傻。
她轉(zhuǎn)頭往正屋那邊高聲喊道:寶瓶姐姐,我?guī)煾傅嚼玻?
一位亭亭玉立的紅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臉上紅腫得比裴錢還厲害,所以乍一看,就沒那么漂亮了。
而且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臉龐,有任何扭捏,甩開胳膊,一路小跑到陳平安這邊,驟然站定,笑容燦爛,小師叔!
陳平安站在兩個同齡人身前,伸出兩只手,比劃了一下個頭。
裴錢哭喪著臉。
怎么寶瓶姐姐這樣,師父也這樣啊。
陳平安其實第一眼看到小寶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當年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怎么就一個眨眼功夫,就長得這么高了
石柔搬了兩條椅子出來,裴錢想要跟師父一起坐在長凳上,給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的李寶瓶看了一眼,裴錢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寶瓶身邊。
陳平安看著兩個家伙的紅腫臉龐,忍著笑,問道:李槐他們已經(jīng)跟著茅山主去北方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回頭我爺爺會親自帶我趕上大隊伍,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問道:董水井見過吧
李寶瓶笑道:我和裴錢去過風涼山那邊了,鋪子里邊的餛飩,還行吧,不如小師叔的手藝。
裴錢板著臉,一動不動。
這黑炭丫頭心里犯嘀咕,記得當時在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寶瓶姐姐可是吃了兩大碗。
只不過這些她哪敢當著寶瓶姐姐的面說,萬一將來寶瓶姐姐嫌棄她多嘴,不帶她玩兒啦,咋個辦
陳平安叮囑道:路過京城的時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寶瓶嗯了一聲,已經(jīng)寫信寄去了,羊角丫頭正等著我呢。
然后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裴錢,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去學塾念書
裴錢耷拉著腦袋,想好了,寶瓶姐姐要我去學塾念書,還拽著我去了趟學塾那邊,去了好幾天哩,說是查探虛實,要知己知彼,每一個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氣,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罰抄書。寶瓶姐姐還不許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書箱,也不許我在額頭上貼著符紙去上學,還有好多好多的規(guī)矩,寶瓶姐姐都抄在了紙上,要我每天都要對著抄一遍的。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這叫先難后易。到了學塾,不用害怕教書先生,有問題就問,然后在同窗那邊,如果受了欺負,也不要只知道哭著回來跟石柔姐姐告狀,一定要在學塾那邊,就靠著自己的本事解決。到了學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什么
裴錢病懨懨道:是與夫子們學那做人的道理,書上的具體內(nèi)容,只是術(shù),不是道,兩者兼?zhèn)涫亲詈?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術(shù),萬萬不能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李寶瓶這才滿意點頭。
裴錢抬起頭,皺著一張臉,可憐兮兮望向陳平安,委屈巴巴道:師父。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擠出笑臉,寶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記性好得很!
陳平安取出那瓦當硯和對章,交給裴錢,然后笑道:路上給你買的禮物。至于寶瓶的,沒有遇到合適的,容小師叔先欠著。
裴錢歡天喜地,猶豫了一下,一手持硯臺,一手攥對章,轉(zhuǎn)頭對李寶瓶問道:寶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寶瓶搖頭道:不用,我就愛看一些山水游記。
裴錢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書,遞給李寶瓶,在紅燭鎮(zhèn)觀水街那邊挑的,不貴,別嫌棄。
李寶瓶神采奕奕,捧在懷中,咧嘴笑道:小師叔你騙人唉。
笑得很不淑女。
倒是跟小時候差不多。
陳平安開始擺師父和小師叔的架子了,以后不是不讓你們?nèi)ネ瘪R蜂窩,但是事先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線,若是實在不行,也該隨身草藥。
李寶瓶雙臂環(huán)胸,重重點頭。
裴錢哀嘆一聲,以行山杖戳地,都怪我,我這套瘋魔劍術(shù)還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經(jīng)在在鋪子那邊,開門迎客,走入后院,發(fā)現(xiàn)陳平安已經(jīng)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石柔見怪不怪。
我家少爺,擅長于細微處見心性和功夫,心境壯闊如山河,視野所及,卻見芥子。
這是朱斂的馬屁話。
石柔覺得不全是溜須拍馬。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寶瓶,你爺爺來了。
李寶瓶跟著站起身,蹦跳了一下,小師叔,下次見面,我就該有這么高了。
裴錢張大嘴巴,這類話題,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陳平安取出那只冪籬泥女俑,笑道:這個交給李槐。
李寶瓶小心翼翼收好。
陳平安帶著她們走到鋪子門口,見到了那位元嬰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見過李爺爺。
老人笑著點頭,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邊都以為咱們驪珠洞天,就只出了個馬苦玄這種狼崽子,豈不是讓人笑話!
陳平安欲又止。
老人搖頭道:不著急,慢慢來,門戶宅邸,有大小之分,但是家風一事,只講正不正,跟一家大門的寬窄高低,沒關(guān)系,我們兩家的家風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們雙方酒都怎么舒心怎么來,日后一旦有事相求,無論是你還是我,到時候只管開口。
陳平安點頭答應(yīng)下來,如此對于雙方都是最好。
李寶瓶與自己爺爺一起離開,不過她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陳平安笑著輕輕揮手。
裴錢沒來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聚散離合,真是愁得讓人揪頭發(fā)啊。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
這下子顧不上愁不愁了,裴錢呲牙咧嘴直喊疼。
————
在陳平安帶著裴錢去落魄山的時候。
裴錢懸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繞著師父跑來跑去,一邊說著自己最近的豐功偉績,當然捅馬蜂窩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邊,朱斂正在畫一幅美人圖,畫中女子,是當初在夜游宴上,他無意間瞥見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鄭大風笑容古怪。
朱斂帶上山的少女,則只覺得朱老神仙真是什么都精通,愈發(fā)崇拜。
黃庭國南方邊境,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白衣勝雪,風流倜儻,腰佩一柄狹刀,身邊跟著一對雙胞胎姐弟,十二三歲的模樣,皆眉眼靈秀,只不過模樣相似的姐弟二人,姐姐眼神凌厲,少女整個人,鋒芒畢露,斜背著一桿自制木槍。她身邊的少年則更像是個性情溫厚的讀書郎,背著書箱,挎著水壺。
這雙姐弟,是男人在游歷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練武良才。
桐葉洲。
玉圭宗。
一處尚未開峰的僻靜山頭,山高入云,一位絕色女子背負長劍,觀看云海。
鄰近此峰的一座山頭,一座仙霧繚繞的仙家府邸中,有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輕男子,他在玉圭宗內(nèi)身份尊貴,此刻扶著欄桿,遙遙望向那位女子,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道侶,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寶瓶洲中部,一條去往觀湖書院的山野小路。
一個身材精壯的漢子,走在一頭黃牛身后,男人有些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黑炭丫頭。
而那頭長了一對水牛長角的黃牛,一根牛角上掛著字帖畫卷書籍,至于另外那邊,掛著一個雙腿蜷縮、雙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風流蘊藉,皮囊之好,更是宛如天庭謫仙人,不過這會兒,白衣少年郎一臉無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勁哀嚎道:魏羨,我好想先生啊,怎么辦啊,一想到先生沒有我在身邊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羨沒說話。
習慣就好,隔三岔五就要來這么一出,他魏羨就算再仰慕欽佩此人,也要覺得煩。
這一路行來,除了正事之外,閑來無事的光陰里,這家伙就喜歡沒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讓魏羨都覺得背脊發(fā)涼,只是夾雜其中的一些個話語事情,讓魏羨都覺得一陣頭大,比如早先路過一座隱蔽極好的鬼修門派,這家伙將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團團轉(zhuǎn)不說,從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層層慢慢攀升到元嬰境,每次廝殺都假裝命懸一線,然后幾乎將一座門派給硬生生玩殘了。
鳩占鵲巢之后,臨時當起了山大王,大擺宴席,廣邀群雄,在酒宴上又開始胡說八道,結(jié)果一提起他先生,撂下了一句,害得劫后余生的滿堂眾人,都不知道如何諂媚答話,結(jié)果冷場之后,又給他隨手一巴掌拍死兩個。什么叫實不相瞞,我若是不小心惹惱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讓先生求我別被他打死
秋將去,冬便至,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先生可憐可憐學生呦……
少年還掛在牛角山,雙腿亂踹,依舊在那邊嚎叫不已,驚起林中飛鳥無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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