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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小說網 > 劍來·陳平安 > 第五百七十章 小師叔最從容

第五百七十章 小師叔最從容

龍舟船頭,站著一大一小。

青衫,背劍。

那個小的,腰間刀劍錯,行山杖,竹箱,小斗笠。

家當多,也是一種大快樂下的小煩憂。

劉重潤站在龍舟頂樓,俯瞰渡船一樓甲板,龍舟駕馭需要人手,她便與落魄山談妥了一樁新買賣,劉重潤找了幾位跟隨自己搬遷到熬魚背修行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傳授她們龍舟運轉之法,不是長遠之計,但是卻可以讓珠釵島修士更快融入驪珠福地群山。

這是劉重潤那一夜院中散步,深思熟慮后做出的選擇。

劉重潤徹底想明白了,與其因為自己的別扭心態(tài),連累珠釵島修士陷入不尷不尬的處境,還不如學那落魄山大管家朱斂,干脆就不要臉點。

陳平安在與裴錢閑聊北俱蘆洲的游歷見聞,說到了那邊有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修道天才,叫林素,位居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首,聽說只要他出手,那么就意味著他已經贏了。

裴錢聽說過后,覺得那家伙有點花頭啊??上н@次師父游歷了那么久的北俱蘆洲,那家伙都沒能有幸見著自己師父一面,真是那林素的人生一大憾事,估摸著這會兒已經悔得腸子打結了吧,也不怪他林素沒眼力勁兒,師父到底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裴錢那顆漿糊小腦袋,在瞎想些什么。

對于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不算太陌生,十人當中,齊景龍是朋友,最要好的那種。

在鬼域谷寶鏡山跟隱藏了身份的楊凝真見過面,與書生楊凝性更是打過交道,一路上勾心斗角,相互算計。

通過鏡花水月,在云上城那邊觀戰(zhàn)砥礪山,見過野修黃希與武夫繡娘的一場生死廝殺。

陳平安突然說道:帶著你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師父不喜歡你,不全是你的錯,也有師父當初不喜歡自己的緣由,藏在里邊,必須與你說清楚。

裴錢咧嘴笑道:我也不喜歡那會兒的自己啊。

陳平安問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裴錢有些心虛,輕聲道:師父,我在南苑國京城,找過那個當年經常給我?guī)С允车男」媚锪?我與她誠心誠意道了謝,更道了歉,我還專程交代過曹晴朗,若是將來那個小姑娘家里出了事情,讓他幫襯著,當然如果她或是家人做錯了,曹晴朗也就別管了。所以師父可不許翻舊賬啊。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所有能夠重新翻出來說道說道的陳年舊事,才是真正的解開了心結,你以前做得很錯,但是之后做得好,師父很欣慰。但是一些還有機會翻篇的錯誤,就像那些小竹簡,也該經常拿出來曬曬太陽,看看月亮,用來幫著你自省。

陳平安望向渡船遠方,隆冬時節(jié),看樣子要下雪了。

陳平安感慨道:道家崇尚自然,依舊得有那么一句,不修人道,難近天道。

裴錢神色認真,一本正經道:師父句句金口玉,害得我都想學師父搗鼓出一套刻刀竹簡,專門記錄師父教誨嘞。

陳平安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氣笑道:落魄山的溜須拍馬,崔東山朱斂陳靈均幾個加在一起,都不如你!

裴錢踮起腳跟,歪著腦袋嗷嗷叫。

頂樓劉重潤看到這一幕后,有些哭笑不得。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

崔東山在他這邊,喜歡聊山崖書院。

這個時節(jié),李寶瓶肯定依舊穿著件紅棉襖,她一直是大隋山崖書院最奇怪的學生,甚至沒有之一。以前奇怪,是喜歡翹課,愛問問題,抄書如山,獨來獨往,來去如風。如今奇怪,聽說是李寶瓶變得安安靜靜,沉默寡,問題也不問了,就只是看書,還是喜歡逃課,一個人逛蕩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出名的一件事,是書院講課的某位夫子告病,點名李寶瓶代為授業(yè),兩旬過后,老夫子返回課堂,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先生威望不夠用了,學生們的眼神,讓老夫子有些受傷,同時望向那個坐在角落的李寶瓶,又有些得意。

陳平安當時就有些憂心。

崔東山卻大笑,說小寶瓶為人傳道授業(yè)解惑,沒有半點標新立異,毫無逾越規(guī)矩之處。

林守一,是真正的修道璞玉,硬是靠著一部《云上瑯瑯書》,修行路上,一日千里,在書院又遇上了一位明師傳道,傾囊相授,不過兩人卻沒有師徒之名。聽說林守一如今在大隋山上和官場上,都有了很大的名聲。事實上,專門負責為大驪朝廷尋覓修道胚子的刑部粘桿郎,一位位高權重的侍郎,親自聯(lián)系過林守一的父親,只是林守一的父親,卻推脫掉了,只說自己就當沒生過這么個兒子。

于祿,這些年一直在打熬金身境,

前些年破境太快,何況一直略有隨波逐流嫌疑的于祿,終于有了些與志向二字沾邊的心氣。

喜歡釣魚,魚簍也有,不過釣了就放,顯然樂趣只在釣魚這個過程,對于漁獲大小,于祿并不強求。

謝謝,一直守著崔東山留下的那棟宅子,潛心修行,捆蛟釘被全部拔除之后,修行路上,可謂勇猛精進,只是隱藏得很巧妙,深居簡出,書院副山主茅小冬,也會幫著隱藏一二。

李槐與兩個同窗好友,劉觀,馬濂,三人這些年求學生涯,沒少鬧出幺蛾子,不過往往是劉觀主動背鍋,馬濂幫著收拾爛攤子,也不是李槐不想出力,但是劉觀和馬濂在李槐幫了幾次倒忙后,就打死不愿意李槐當英雄好漢了。

求學問道,李寶瓶當之無愧,是最好的。

只說修行,謝謝其實已經走在了最前邊。

能夠稱得上修行治學兩不誤的,卻是林守一。

萬事悠哉,修心養(yǎng)性,人生從來無大事,其實一直是于祿的強項,如今于祿在慢慢溫養(yǎng)拳意,循序漸進,一點一滴打熬金身境體魄的底子。

至于李槐。

崔東山說這小子走哪哪狗屎,當年得了那頭通靈的白鹿之外,這些年也沒閑著,只不過李槐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陸陸續(xù)續(xù)添補家當,或是撿漏買來的古董珍玩,或是去馬濂家里做客,馬濂隨便送給他的一件破爛,滿滿當當?shù)囊恢裣鋵氊?全部擱那兒吃灰,暴殄天物。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怎么不掛酒壺了

陳平安笑道:人生就是一壺濁酒,想起一些人事,便在飲酒。

裴錢辛苦憋著不說話。

陳平安笑道:想說就說吧。

裴錢這才竹筒倒豆子,快速說道:師父是心疼酒水錢吧,師父你瞧瞧,我這兒有錢,銅錢,碎銀子,小金錠兒,好些雪花錢,還有一顆小暑錢!啥都有哩,師父都拿去吧!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高高舉起錢袋子的裴錢,陳平安笑了,按住那顆小腦袋,晃了晃,留著自己花去,師父又不是真沒錢。

裴錢哀嘆一聲,悻悻然收起桂姨贈送給她的那只錢袋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陪著師父一起眺望云海,好大的棉花糖唉。

師徒二人到了大隋京城,大街小巷,積雪厚重。

裴錢故意揀選路旁沒有被清掃的積雪,踩在上邊,咯吱作響,一腳一個腳印。

山崖書院看門的老人,認出了陳平安,笑道:陳平安,幾年不見,又去了哪些地方

陳平安行了一禮,一旁裴錢趕緊顛了顛小竹箱,跟著照做,他從袖中摸出譜牒遞去,老人接過手一瞧,笑了,好家伙,上次是桐葉洲,這次是北俱蘆洲,下次是哪兒,該輪到中土神洲了

陳平安笑道:沒機會沉下心來讀書,就只能靠多走了。

老人點點頭,轉頭看著那個裴錢,小丫頭怎么不那么黑炭了個兒也高了,是在家鄉(xiāng)學塾待著的關系

裴錢眉開眼笑,使勁點頭道:老先生學問真大,看人真準,茅山主真應該讓老先生去當學堂教書的夫子,那以后山崖書院還了得,還不得今兒蹦出個賢人,明天多出個君子啊

老人爽朗大笑,問道:跟陳平安學的

裴錢啞口無聲,這個問題,不好應付啊。

陳平安微笑著一板栗砸在裴錢腦袋上。

裴錢覺得以后再來山崖書院,與這位看門的老先生還是少說話為妙。

熟門熟路地進了書院,兩人先在客舍那邊落腳,結果陳平安帶的東西少,沒什么好放在屋子里邊的,裴錢是不舍得放下任何物件,小竹箱是給山崖書院看的,,行山杖是要給寶瓶姐姐看的,至于腰間刀劍錯,當然是給那三個江湖小嘍啰長見識的。一樣都不能缺了。

陳平安讓裴錢先去李寶瓶學舍,自己去了茅小冬那邊。

腰間懸掛一把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門口,笑問道:竟然已經金身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獅子峰那邊破的六境瓶頸。

茅小冬有些幸災樂禍,李槐他父親,沒少出力吧

陳平安苦笑道:還好。

到了書房,兩人落座,茅小冬開門見山道:這些年,讀過哪些書,我要考??夹D?看看有沒有光顧著修行,擱置了修身的學問。

陳平安先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書籍,疊放在膝蓋上,然后報了一大串書名,方才拿出來的一些書籍,正是當初崔東山從山崖書院借走的,讀完了,當然得還給書院。不過落魄山那邊,已經照著書名,都買了兩套,一套珍藏起來,一套陳平安會做勾畫圈點、旁白批注,就放在了竹樓一樓桌上。

茅小冬皺眉道:這么雜

陳平安點頭道:心關難過,有些時候,以往百試不爽的一技之長,好像無法過關,最后發(fā)現(xiàn),不是傍身立身的學問不好,不夠用,而是自己學得淺了。

茅小冬緩緩舒展眉頭,很好,那我就無需考校了。

陳平安問了些李寶瓶他們這些年求學生涯的近況,茅小冬簡明扼要說了些,陳平安聽得出來,大體上還是滿意的。不過陳平安也聽出了一些好似家中長輩對自己晚輩的小牢騷,以及某些外之意,例如李寶瓶的性子,得改改,不然太悶著了,沒小時候那會兒可愛嘍。林守一修行太過順遂,就怕哪天干脆棄了書籍,去山上當神仙了。于祿對于儒家圣賢文章,讀得透,但其實內心深處,不如他對法家那么認可和推崇,談不上什么壞事。謝謝對于學問一事,從來無所求,這就不太好了,太過專注于修道破開瓶頸一事,幾乎晝夜修行不懈怠,哪怕在學堂,心思依舊在修行上,好像要將前些年自認揮霍掉的光陰,都彌補回來,欲速則不達,很容易積攢諸多隱患,今日修行一味求快,就會是來年修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

對于李槐,反而是茅小冬最感到放心的一個,說這小子不錯。

陳平安伸手輕輕放在書上,坦誠道:茅先生教書育人,有文圣老先生的風范。

茅小冬擺擺手,感慨道: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陳平安笑著捧書起身,準備放下書就離開,茅小冬起身卻沒有收下那些書籍,拿走吧,書院藏那邊,我會自己掏錢買書補上,這些書,就當是我為落魄山祖師堂落成的觀禮了。

陳平安沒有拒絕,收入咫尺物當中。

在陳平安走后,茅小冬伸手扒拉了一下嘴角,不讓自己笑得太過分。

這大冬天的,有些語,頗為暖人心啊。

陳平安一路行去,到了李寶瓶學舍那邊,瞧見了正仰頭與李寶瓶雀躍語的裴錢。

沒了那個小字的姑娘,穿著本來只會讓女子很有鄉(xiāng)土味的紅棉襖,給她穿在身上,便沒有半點俗氣了。

她身材修長,下巴尖尖,神色恬淡,只是臉上的笑意,依舊熟悉,一雙依舊漂亮的眼眸,除了會說話,好像也會藏事情了。

見著了陳平安,李寶瓶快步走去,欲又止。

陳平安有些傷感,笑道:怎么都不喊小師叔了。

當年那個圓圓臉大眼睛的小姑娘,怎么就一下子長這么大了

李寶瓶驀然而笑,大聲喊道:小師叔!

總算又變回當年那個小姑娘了。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情,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擔心會給小師叔惹麻煩,沒有什么麻煩。

李寶瓶神采奕奕。

陳平安便提議去客舍那邊坐坐,裴錢有些疑惑,師父怎的舍近求遠,寶瓶姐姐的學舍不就在眼前嗎

李寶瓶卻沒有說什么,雙手十指交錯,繞在身后,她在陳平安前邊倒退而走,問道:小師叔,知道咱們多少天沒有見面了嗎

陳平安笑道:好些年了。

裴錢大聲報出一個準確數(shù)字。

這個她最擅長。

背書,認路,記事情。

到了客舍那邊,裴錢說去喊李槐過來,陳平安笑著點頭,不過讓裴錢直接帶著李槐去謝謝那邊,那兒地方大。

裴錢一路飛奔,通風報信。

李寶瓶輕聲問道:小師叔,有酒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你要喝酒

李寶瓶笑瞇起眼,輕輕點頭,會偷偷摸摸,稍微喝點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取出一壺董水井釀造的糯米酒釀,倒了兩小碗,酒不是不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

李寶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是家鄉(xiāng)味兒。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與李寶瓶說了在北俱蘆洲青蒿國,見到了她大哥。

李寶瓶聽完后,雙手捧著白碗,點頭道:跟大哥書信往來,可麻煩,我要是寫了一封信,需要先從書院寄到家里,再讓爺爺幫著跨洲寄往一處仙家山頭,再送往青蒿國那條洞仙街。

陳平安問道:在書院求學,不開心

李寶瓶搖搖頭,一臉茫然道:沒有不開心啊。小師叔,是茅山主說了什么嗎

陳平安笑道:茅山主覺得你在書院不愛說話,有些擔心。

李寶瓶疑惑道:從小到大,我就愛自個兒耍啊,又不是到了書院才這樣的。只是覺得沒什么好聊的,就不聊唄。

一個人下水抓螃蟹,一個人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門神,一個人在福祿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一個人在桃葉巷那邊等著桃花開,一個人去老瓷山那邊挑選瓷片,從來都是這樣啊。

陳平安忍住笑,好像確實是這樣。

李寶瓶跟著笑了起來,小師叔在笑什么

陳平安笑道:沒什么,就是想到第一次見面,看著你那么小個頭,滿頭大汗,扛著老槐樹枝跑得飛快,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覺得佩服。

李寶瓶破天荒有些難為情,舉起酒碗,遮住半張臉龐和眼眸,卻遮不住笑意。

陳平安笑道:走吧,去謝謝那邊。

兩人一起并肩而行,都是李寶瓶在那邊詢問,陳平安一一回答。

在半路上碰到了裴錢他們,除了興高采烈的李槐,林守一和于祿也在。

謝謝察覺到外邊的動靜,開了門,見到了浩浩蕩蕩一幫人,也有些笑意。

崔東山留給她的這棟宅子,除了林守一偶爾會來這邊修行煉氣,幾乎就不會有任何客人。

裴錢和背上了小竹箱的李槐,一到了院子坐下,就開始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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