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富饒的浩然天下來說,蠻荒天下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就像個空架子,大地貧瘠,物產(chǎn)稀缺。
雖說也不乏獨有優(yōu)勢,只是相比那個鄰居,還是差了太多。
但是這種巨大的懸殊,是拿一整座天下在與另外一座天下作對比。
何況妖族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極快。
加上妖族修士幾乎沒有道德約束。
也有一些極大的王朝,占據(jù)著幅員遼闊的地盤,也有讓其它勢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靈氣充沛的風(fēng)水寶地,據(jù)說不輸給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個陳平安,我去戰(zhàn)場上,也瞥了幾眼,就像涒灘所說,很狡猾,與他捉對廝殺,是個極其難纏的主兒。
離真說道:對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天劍修,這會兒出手,自然會很勉強。能夠守住他那塊地盤,要歸功于劉羨陽和齊狩的幫襯,但是即便如此,計算自己的飛劍殺力、計算敵方的戰(zhàn)力,注重細節(jié),打消耗,是他最擅長的。
那女子說道:對付這個家伙,一定要形成碾壓之局。
木屐問道:那就嘗試一下圍殺離真你主攻,雨四幫忙壓陣,涒灘負(fù)責(zé)撿漏,至于行不行,試試看再說。
背篋突然說道:把離真換成我。
離真臉色陰沉。
背篋說道:是我?guī)煾傅囊馑肌?
離真這才臉色好轉(zhuǎn)幾分。
蠻荒天下的山巔大妖當(dāng)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瑩、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舊會飽受詬病。
唯獨背篋的那個師父,算是更容易見到的一位大人物,因為常年云游四方,并無宗門、居所,
卻幾乎少有非議,撐死了就是說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愿為蠻荒天下出力。
都說當(dāng)年那場十三之爭,他如果愿意出戰(zhàn),根本就沒有后來兩場攻城大戰(zhàn)的麻煩了。
但是他直接拒絕了。
兩頭違背誓而身死道消的大妖,兩邊有宗門子弟失心瘋,竟然去與他尋仇。
結(jié)果他劍都沒出,隨隨便便一拳錘殺了為首的玉璞境妖族,據(jù)說就只是一拳。
其余修士,都被那個當(dāng)時還是少年的雜種劍修背篋,一一出劍斬殺,只剩下幾只螻蟻得以僥幸茍活,逃回了各自宗門,幫忙捎話,然后趕去道歉,最后兩頭玉璞境妖族,在師徒二人身邊當(dāng)個好幾年的扈從,幫著背篋喂劍。
蠻荒天下的道理,歷來簡單,直來直往,拳頭大者道理多。
蠻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統(tǒng)史書,那么每一頁都注定滲透著濃重的血腥。
許許多多好不容易擁有了王朝雛形、大國跡象的地方勢力,都是被性情乖張的巔峰大妖,肆意踐踏而破滅,
許多憑借數(shù)代君主殫精竭慮、辛苦營造出來的京城,一夜之間就會變作廢墟,遍地鮮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瑩,麾下六位心腹大將,更是個個喜好將一國千里之地變作座座墳冢,皆淪為枯骨傀儡,然后養(yǎng)蠱一般,最終剩下一些可用之材。
只有劍修,無論境界高低,能夠在種種莫名其妙的災(zāi)殃當(dāng)中,幸免于難。
因為這是托月山訂立的規(guī)矩。
蠻荒天下的劍修胚子,就像浩然天下的讀書種子,甚至可以說,被呵護得更好。
這其實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蠻荒天下的共同敵人,是那座劍氣長城,是那些劍修。
但是蠻荒天下無論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慘淡收場,
對于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都愿意抱以一種純粹的敬意。
戰(zhàn)場廝殺,毫不手軟。
離開戰(zhàn)場,提及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仙,興許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事的妖族修士,會有刻骨恨意,卻獨獨從無任何的詆毀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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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姚獨自回了寧府,說是閉關(guān)煉劍。
其余人等,在疊嶂酒鋪那邊喝了一頓酒,范大澈早已認(rèn)命,借錢請客。
這頓酒喝得很快,陳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飛檐走壁,去見那只小竹箱,好久不見,十分想念。
最終只留下了酒鋪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眾多跑來解饞的酒鬼。疊嶂忙生意,陳平安蹲在路邊喝酒。
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來這邊喝酒了。
郁狷夫拎了酒壺,走向陳平安,在那二掌柜身邊打屁的劍修立即笑嘻嘻讓出位置,一個比一個善解人意。
郁狷夫坐在一旁臺階上,朱枚就站在不遠處,在溪姐姐這般江湖豪氣做派,少女終究是學(xué)不來。
郁狷夫問道:陳平安,你那拳法,在寶瓶洲流傳不廣
陳平安搖頭道:學(xué)的人很少,屈指可數(shù)。以學(xué)拳人數(shù)來定,就是小拳種。從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種。
郁狷夫點了點頭,陳平安,爭取早些躋身遠游境,你與曹慈,不談什么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們走在了前邊,也不是壞事,最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別學(xué)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獨木橋。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共勉。
郁狷夫喝過了酒,便帶著朱枚離去。
陳平安與那孩子桃板招呼一聲,就返回寧府,只是到了大門那邊,突然與門口等候的白嬤嬤說要回一趟城頭。
駕馭符舟,離開城池,下邊是一座座劍仙私宅。
到了城頭,先去找了大師兄左右。
說了自己的想法后,左右笑道:能這么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煩,你目前這點修為,能做多大的事情最終大局走向,該怎么走就是怎么走,你那些縫縫補補,用心好,不過僅限于此,沒大用。不過在這之前,我倒是有個問題要問你,且不去說境界、身份,只說一個可能,你要是死在這邊,就能守住劍氣長城,你死不死
陳平安默不作聲。
左右說道:反正只是個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與自己較勁,如何與天地較勁,別覺得自己思慮多多,是壞事,我們?nèi)寮抑v一個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后,則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漸悟,頓悟止觀。道家也有積攢黍米一說。慢慢來吧。
陳平安俯瞰南方戰(zhàn)場,輕聲說道:師兄教誨,銘記于心。
左右想起一事,治學(xué)一事,不可懈怠。我再給你兩個小問題,想一想佛道兩家為何在對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異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薩,智慧,慈悲,踐行,愿力。你覺得若是按照先生的順序?qū)W說,怎么個先后,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發(fā)大宏愿,再去踐行還是先有慈悲心,發(fā)宏愿,于踐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然后苦笑道:師兄,這可不是什么小問題。
左右說道:在我這邊,就是小問題。在先生那邊,都不是什么問題。
陳平安告辭離去,心意微動,就沒有去往茅屋那邊找老大劍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陳平安去做。
左右皺眉道:你就不能爽快點非要這么折騰我的小師弟
如果不是那位老大劍仙,劍術(shù)確實高,左右都要說上一句你算哪根蔥了。
陳清都來到左右身邊,雙手負(fù)后,笑瞇瞇道:劍術(shù)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氣爽。
陳清都視線所及,是一座極遠處的小天地。
小天地當(dāng)中,是一座正兒八經(jīng)的學(xué)塾,一位儒衫男子正在為少年少女們傳道授業(yè)。
先說了詩詞學(xué)問上的開山一事,以白日依山盡、池塘生春草兩句作為例子,講了兩句看似粗淺直白,實則占盡風(fēng)光,完全不給后人留余地了。
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后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對屏,身前書案上,擺滿了書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寶,還有鎮(zhèn)紙、墨床在內(nèi)的小九件。
越是那種華而不實的靈器,可能只是浩然天下尋常仙家山頭、世俗豪閥門第的雜項文玩,就越會被蠻荒天下的許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寶。
這個周密,正是古井深淵當(dāng)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僅次于那位灰衣老人,甚至要比那個懸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劉叉,座位更高。
他被譽為蠻荒天下的學(xué)海,學(xué)問一事上的托月山。
博覽群書,學(xué)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門門學(xué)問斐然,儒釋道三教,諸子百家,詩詞,術(shù)算,書法,繪畫,金石,音韻訓(xùn)詁,都極為擅長。
周密自號老書蟲,又被譽為通天老狐。
弟子當(dāng)中,綬臣,采瀅,同玄,桐蔭,魚藻,還有那個甲申帳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劍仙種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撥弟子,如今都已經(jīng)是兵家、商家、術(shù)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門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后才能有。
事實上負(fù)責(zé)撰寫這份譜牒的執(zhí)筆人,正是周密。
相傳歷史上枯骨大妖白瑩曾經(jīng)好奇詢問一事,周先生是想要當(dāng)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
周密笑著回答,不夠。
周密今天又說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當(dāng)世故的瑣碎學(xué)問,一說就又是大半個時辰。
而且往往是先問學(xué)生們的答案,作為夫子先生的周密,再給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題絕妙,周密便直接贈送出一件書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親手篆刻有溪山無盡的藏書印。
周密最早開始傳道的時候,曾經(jīng)開門見山與所有第一代弟子坦,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今已經(jīng)不覺得道理可貴了,當(dāng)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對與錯,好與壞,十分復(fù)雜,但是蠻荒天下的讀書人,還遠遠沒有到達那種境界,根本沒資格人人有理,因為底子太差,所以治學(xué)之初,要心懷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課業(yè)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錄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后一題,是周密說那人與光陰。
這有涉及到一個根本宗旨,周密堅信妖族開了竅,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讀了書,才算人。
周密面帶笑意,將那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十歲之前,光陰是一條小溪的緩緩流淌,慢得好像一輩子都長不大,看不到遠處的風(fēng)光。
二十歲之后,根本不在意光陰的流逝,快慢隨意,多看一眼都算閑得慌。
三十歲之后,時間開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歲之后,像那即將入海的滾滾江河。
六十歲以后,又是驟然一變,靜謐的湖泊,靜止不動。
臨終之際,宛如一條瀑布驟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聽得心領(lǐng)神會,有弟子聽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純粹的學(xué)問,表面上看,越?jīng)]有實質(zhì)意義,但就我個人來看,世間真正的權(quán)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頭很硬,而是一個人,能夠真正影響到多少人的內(nèi)心。你們聽得進去,很好,聽不進去,也無所謂,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長,歲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鎖死自己的心扉,你們總有機會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風(fēng)光絕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采擷。
周密說到這里,轉(zhuǎn)頭望向那山水對屏,事實上,是望向了劍氣長城的城頭某處,微笑道:休道天高無耳目,休地厚無熱腸。
陳清都笑道:立教稱祖,你還差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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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有個木訥漢子從那道倒懸山新開辟出來的大門,從劍氣長城來到敬劍閣。
身邊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啄父親,與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無數(shù)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劍閣已經(jīng)閉門謝客,所以就只有兩人行走其中,木訥漢子開始一幅一幅劍仙畫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說道:陳平安,幫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頭讓晏啄送到寧府,工費一顆谷雨錢,印文不用你想,就五個字,登城如上墳。
陳平安剛剛收起一幅畫卷,想了想,問道:能不能再加五個字
晏溟笑道:怎么講
陳平安說道:出劍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不讓你白白多刻五個字,兩顆谷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晏叔叔,不用給錢。
晏溟問道:嫌少所以干脆不要
陳平安啞口無。
晏溟示意陳平安繼續(xù)忙碌,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讀書人,能夠在劍氣長城出拳出劍,能講就多講一點良心話,如果我不是個生意人,都要覺得每個字都需要給你錢。
陳平安將一幅幅畫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劍仙為何要他做此事,為何要來這敬劍閣取回所有劍仙畫卷,陳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兩人一起走出敬劍閣大門,陳平安走走下臺階的時候,突然說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會兒
晏溟點頭道:我去大門那邊等你,別滯留太久。
晏溟離去后。
夜深人靜,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輪月。
陳平安獨自一人,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
喜歡一個人,就是照顧她一輩子,把自己這輩子也交給她。
我先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后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個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貴。喝最差的酒,也盡興。
心中能不能活著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們的行舉止,就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成大不是慢悠悠的歲月變遷,不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心意所至,飛劍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應(yīng)該如何成為劍修
不知道為什么,劍氣長城的遠古殘留劍意,似乎一絲一縷,都不曾青睞他陳平安。
陳平安呼出一口氣,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沒有極為合適的本命物,那就將就一次,湊齊五行之屬,怎么都該趕緊重返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過此舉無異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長,在那之后,估計就是好一個留人境了。
與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劍氣長城。
陳平安按照老大劍仙的先前交待,將藏有所有畫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給晏溟,陳平安自己先回寧府。
城頭那邊,陳清都收起了那件陳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沒有打開咫尺物,取出所有劍仙畫卷,反而施展了一門禁忌術(shù)法,丟還給晏溟,說道:還給那小子,就說咫尺物出了點小問題,暫時打不開,以后再說。
晏溟硬著頭皮離開劍氣長城。
陳清都與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遠方。
陳清都突然問道:你那小師弟,是不是個傻子,最后一件五行之屬,不早就有了,為何不煉化。
左右說道:那是火龍真人的手筆,又涉及到純粹武夫的根本真氣,以陳平安如今的境界,將其剝離,根本做不到。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陳清都,你少在這邊說風(fēng)涼話。難不成為了你們劍氣長城,練氣士連跌三境,純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滿意
陳清都笑道:你這個大師兄是吃干飯的嗎這都不幫忙
這句話,很戳心窩子,因為左右還真做不到。
劍術(shù)太高,劍氣太多,反而很容易與那火龍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沖,使得陳平安的整個人身小天地,淪為一處慘烈戰(zhàn)場。
說實話,在劍氣長城,只要陳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沒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陳清都去做什么事,誰敢
左右倒是還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陳清都自己不愿意,沒用。
陳清都沉默片刻,陳平安,吃得住苦頭
左右點頭道:可以。
陳清都笑問道:想要我出手剝離那?;鸱N,將其煉化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價,陳平安需要走走一條類似形銷骨立、成就真靈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類似而已,不是當(dāng)真如此。不然別說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猶豫起來。
左右為難。
陳清都嘖嘖道:真是白瞎了當(dāng)個大師兄,還不如小師弟爽利,陳平安已經(jīng)點頭答應(yīng)了。
左右立即起身,我去護陣。城頭之上,我先不管,錯過的出劍,我以后補上。
陳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頭,護個鳥陣,老實待著。成功煉化本命物,毫無懸念,至于之后那條路,護陣有何意義你殺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劍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動肝火了。
他忍這老大劍仙不是一天兩次三次五次了,對先生不敬,再可勁兒往死里欺負(fù)小師弟,真當(dāng)我左右是個沒火氣的泥菩薩!
陳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來你還是信不過自己的小師弟嘛。
左右皺眉問道:幾成
陳清都伸出一根手指,一是那個一,這還不夠嗎
左右將信將疑。
陳清都笑道:左右的劍術(shù)那么高,我敢騙你
左右直接拔劍出鞘。
整座劍氣長城都瞬間察覺到了那份異象。
陳清都卻稍稍更換位置,以手握住劍鋒,任由那把長劍從手心劃抹而過。
城頭之上,立即濺射出萬千火光。
————
大戰(zhàn)又起,墻頭之上,劉羨陽此次沒來,跟在了陳淳安身邊。
依舊是陳平安與齊狩當(dāng)那鄰居。
齊狩覺得有些古怪,今天這陳平安的感覺,有些不太一樣。
依舊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間卻別有一把玉竹折扇,轉(zhuǎn)頭對齊狩笑道:才幾天沒見,齊兄風(fēng)采更勝往昔啊。
齊狩頓時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確定了,天曉得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障眼法,所以齊狩沒好氣道:離我遠點。
那陳平安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fēng),隨隨便便祭出四把飛劍之后,搖頭嘆息道:齊兄啊齊兄,是誰給你的信心,膽敢以小小元嬰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齊狩置若罔聞,但是今日出劍殺敵,尤其狠辣。
原本齊狩還想問一問先前為何左右要突兀出劍,這會兒是半句話都不想說。
茅屋附近的墻頭上,左右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本命物煉化成功,又熬過了那份苦頭,是不是就可以順勢養(yǎng)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品秩如何
陳清都一臉茫然道:我有這么講過嗎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便宜事,本命飛劍還能隨便贈送
左右轉(zhuǎn)過頭,望向茅屋門口那邊的老人。
陳清都收斂笑意,我曾經(jīng)借了一只槐木劍匣,得一還一,只是讓陳平安先成為一只劍匣,或者說是一把劍鞘,至于到底能不能養(yǎng)出一把得天獨厚、應(yīng)運而生的本命飛劍,又是養(yǎng)出什么品秩的本命飛劍,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氣,掠出城頭,再一次仗劍離城,孑然一身,鑿陣去找飛升境大妖。
寧府密室內(nèi)。
三境修士、七境純粹武夫的陳平安,只有陰神出竅遠游劍氣長城,當(dāng)下這真身與陽神身外身,依舊留在了寧府這邊。
因為老大劍仙說那尊陰神,積攢的念頭,太多太雜,如何洗劍,都洗不出一個純粹,即便洗出個精純光明境界,可那就也不是陳平安了。
陳平安屏氣凝神,當(dāng)下心中所想,反反復(fù)復(fù),是一句書上語,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當(dāng)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最后便只有一雙內(nèi)心深處的念頭,緩緩如蛟龍游曳在心湖底,只是兩者并未打架,反而怡然相處。
劍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殺力最大,高出天外!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沉聲道:有請老大劍仙出劍。
密室之內(nèi),劍光轟然炸開。
陳平安瞬間皮開肉綻,就連他的金身境體魄都好像是紙糊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經(jīng)渾身血肉模糊,然后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就連一雙眼珠都被劍光徹底消融,剎那之間,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終連一具白骨都不復(fù)存在。
無盡夜幕之中,渾渾噩噩的年輕人,在不見半點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蹌而走,只是下意識往前走。
走著走著,便走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草鞋孩子身邊,后者腳步緩慢,背著一個大籮筐。
孩子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那個年輕人,似乎很傷心,好像不知道為什么長大后的自己,還是這么辛苦。
于是孩子傷透了心,不想繼續(xù)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著那只永遠都裝不滿草藥的大籮筐,嗚咽起來。
年輕人搖搖晃晃,蹲下身,怔怔望著那個沒有長大的自己。
兩兩對視。
年輕人與孩子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然后那個孩子擦了擦眼淚,主動伸出手。
年輕人牽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輕人依舊懵懵懂懂,只是發(fā)乎本心,與孩子說起了一個個未來會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記了成長中那些可以說、不可以說的苦難,好像根本就記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復(fù)雜的世道。
孩子逐漸笑了起來,仰起頭,望向那個長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后孩子停下腳步,雙手攥緊籮筐系身的繩子,笑容燦爛,然后為長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輕人舉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道路遠方,出現(xiàn)了一粒搖曳不定的依稀燈火。
驀然之間。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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