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裴錢還去看了那個比自己更早變成少女、年輕女子的同齡人,前些年她嫁了個考中進(jìn)士的外鄉(xiāng)讀書人,仕途順?biāo)臁?
當(dāng)那女子家眷一行人,乘坐馬車去京城一處寺廟燒香祈福的時候,裴錢就遙遙跟著,沒露面。
最后裴錢算是幫著師父,走了趟狀元巷,早年那里有過一位貧寒趕考書生與懷抱琵琶江湖女子的故事,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
跟當(dāng)?shù)貢琳乒褚淮蚵?才知道那個書生連考了兩次,依舊沒能金榜題名,痛哭了一場,好像就徹底死心,回家鄉(xiāng)開辦學(xué)塾去了。
不知道那個讀書人,這輩子會不會再遇上心儀的姑娘。
誰知道呢。
離開南苑國的最后一天,裴錢大晚上摸到了屋頂去。
周米粒也跟著。
歲數(shù)不大的清瘦少女和歲數(shù)不小的小姑娘,一起躺在屋脊上,看那圓圓月。
周米粒嗑著瓜子,隨便問道:咋個練拳越多,越不敢出拳嘞
裴錢說道:師父對待他人的生死人生,就像對待一件一磕就碎的瓷器。師父沒說過這些,但是我一直有看見啊。
周米粒使勁點頭,好得很嘞。那就不著急出拳啊,裴錢,咱們莫著急莫著急。
裴錢笑道:咱們個啥咱們,你又不練拳。不練拳也好,其實很苦的。看吧,師父當(dāng)年就說讓我不要太早練拳,唯一一次不聽師父的話,就吃大苦頭嘍。所以說啊,一定要聽師父的話。
周米粒偷偷把攤放瓜子的手挪遠(yuǎn)點,盡說些見外的傷心話,裴錢伸手一抓,落了空,小姑娘哈哈大笑,趕緊把手挪回去。
裴錢望向天幕,笑了笑,撓撓頭,本來還以為到了最高處出拳,就能瞧見崔爺爺一回呢。
————
顧璨和柳赤誠,帶著那個連跌兩境的柴伯符一起北游。
柳赤誠果然在兩州地界就停步。
顧璨獨自趕路。
柳赤誠與龍伯老弟在一座繁華的池州州城閑逛,柳赤誠是為了看那些山下美人,少年白頭容貌的柴伯符連障眼法都顧不得,一路都在療傷,沒辦法,先前一句話不小心說差了,又挨了柳赤誠一巴掌,差點連龍門境都守不住,加上一旁還有個好像隨時準(zhǔn)備刨坑埋人的顧璨,堂堂元嬰瓶頸野修,與寶瓶洲諸多山巔人物掰過手腕的龍伯,這段光陰,仿佛重回下五境修士的慘淡歲月。
柳赤誠與柴伯符返回那座仙家客棧的時候,大搖大擺走路的柳赤誠如遭雷擊。
他讓柴伯符滾遠(yuǎn)點。
柴伯符忍字當(dāng)頭,立即獨自出門逛街去,連客棧住處都不敢待。
柳赤誠竟是直接收起了那件粉色道袍,只敢以這副體魄原主人的儒衫模樣示人,輕輕敲門。
院內(nèi)有兩人對弈,都沒理會。
柳赤誠硬著頭皮推開了門,默默走到一位白衣男子身后,眼觀鼻鼻觀心。
與白衣男子對弈之人,是一位面容肅穆的青衫老儒士。
白衣男子笑道:崔瀺,這一手還不錯。顧璨若是能夠成為我的弟子,我便不與你計較救個廢物脫困的多此一舉,如果成為我的小師弟,我便答應(yīng)你所求之事。
崔瀺點頭道:那就這么約定了。
崔瀺手中捻子先行,卻并未落子在棋盤,故而棋盤之上,始終空空如也。
柳赤誠屏氣凝神。
白衣男子不看棋盤,微笑道:幫白帝城找了個好胚子,還幫師兄又招來了那人下棋,我應(yīng)該如何謝你難怪師父當(dāng)年與我說,之所以挑你當(dāng)?shù)茏?是看中師弟你捅馬蜂窩的本事,好讓我這個師兄當(dāng)?shù)貌荒敲礋o聊。
柳赤誠有些口干舌燥,臉色僵硬。
白衣男子起身道:別下了,這副棋局,本就是能者多勞的破棋局,你崔瀺自找的困境,別想著在棋盤之外,拉我下水,一個大驪王朝,承擔(dān)不起后果。
崔瀺嘆了口氣,將棋子放回棋盒,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了。
白衣男子點點頭,一閃而逝。
柳赤誠這才擦了擦額頭汗水。
崔瀺收起棋盤棋盒,瞥了眼柳赤誠,笑道:作死的本事,連我都要自愧不如。
柳赤誠苦笑道:哪里想到會被我接連碰到那么多個萬一。
崔瀺笑道:不多,就三個。
柳赤誠確實無奈。
崔瀺看似隨意說道:死了,就不用死了,更不用擔(dān)心意外。
柳赤誠作揖道:恭賀國師破境。
崔瀺說道:對一個活了九十九的老壽星道賀長命百歲,不也是作死。
柳赤誠開始耍無賴,我?guī)熜衷?萬事不怕。
崔瀺說道:讓你師兄殺你,只需要我一句說破即可。
柳赤誠立即再次作揖,可憐兮兮道:懇請國師說些讀書人的道理,我如今最愿意聽這個。
崔瀺說道:那就聽我一句勸,顧璨到了白帝城,不管將來發(fā)生什么事情,你護(hù)著他不死就行,不要不做,也不用多做。
柳赤誠還想再與這位真正的高人問點天機(jī),崔瀺已經(jīng)消逝不見。
柳赤誠唏噓不已。
大驪京城的舊山崖書院之地,已被朝廷封禁多年,冷冷清清,雜草叢生,狐兔出沒。
一道雪白虹光從天而降,光明正大,完全無視大驪京城的山水大陣,甚至好像連那坐鎮(zhèn)天幕的儒家圣人都沒放在眼中。
白衣男子現(xiàn)身之后,瞥了眼那座蠢蠢欲動的仿造白玉京,那邊似乎臨時得到了一道圣旨密令,已經(jīng)啟動的那座白玉京很快沉寂下去。
這位其實不太喜歡離開白帝城的男人,緩緩而行,感嘆道:花下一禾生,去之為惡草。
————
在顧璨返鄉(xiāng)之前。
有兩對主仆總計四人,其中三人都算是返鄉(xiāng)。
泥瓶巷的大驪藩王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的馬苦玄。
至于馬苦玄的那個婢女?dāng)?shù)典,這一路上都顯得很多余。
而宋集薪被這個一路打著護(hù)駕幌子的馬苦玄,也惡心得不行。
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岸。
馬苦玄帶著數(shù)典去了龍須河河神廟。
宋集薪和稚圭去了泥瓶巷。
但是稚圭在夜幕中,獨自離開了宅子,看了眼隔壁干干凈凈的院子,那些春聯(lián)福字,拎著裙擺走出巷子。
宋集薪在她離開小巷后,夜深人靜,端了條小板凳到院子,只是沒坐,就站在那個好像越來越矮的黃泥墻那邊,望向鄰居的院落。
稚圭先去了趟鐵鎖井,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倒回幽幽水井當(dāng)中。
然后她走出小鎮(zhèn),在李槐家宅子附近,看著那座名叫真珠山的小山頭,眉頭緊皺。
那里埋藏著那具被三教一家圣人煉化、壓勝的真龍之身。
真珠山。
珠,王朱。真珠,即王朱之真身也。
而王朱如今體魄,則是真龍驪珠所化,算不得她的真正真身,猶然需要有人畫龍點睛,才能名正順地取回那具真身。
她才能夠恢復(fù)當(dāng)年完整的真龍身份,到時候整個世間蛟龍之屬的大道氣運(yùn),全部都要聚攏在她一人身上!助她一舉破開元嬰境瓶頸算什么,再破玉璞境瓶頸都不難,只要被她穩(wěn)固了仙人境,她的戰(zhàn)力就足可媲美大半個飛升境。
執(zhí)筆人,幫助點睛的那個人,是早年與她簽訂契約的那個泥腿子少年,稚圭離開鐵鎖井后,在大雪酷寒時節(jié),第一眼見到的人,陳平安。
只是當(dāng)時的陳平安魂魄太過孱弱,一身運(yùn)道更是稀薄得令人發(fā)指,她不愿意被他連累,所以選擇了隔壁的大驪皇子宋集薪認(rèn)主。
那條被宋集薪丟到隔壁院子、都會自己跑回來的四腳蛇,為何如此被嫌棄,依舊不愿在陳平安家宅那邊多待
同樣是五份大道機(jī)緣之一,陳平安將那條小泥鰍送給顧璨,顧璨不但收下,并且接住了,沒有任何問題。
照理說,宋集薪丟了數(shù)次,本該就算是陳平安的機(jī)緣才對。
但是那條額頭生角的四腳蛇,哪敢與王朱平起平坐!與王朱一樣,認(rèn)陳平安為主!
王朱與隔壁宋集薪認(rèn)了主仆關(guān)系,不過是王朱的一點障眼法。后來被宋集薪改名為稚圭,更是大有門道。
稚圭二字,本是督造官宋煜章的,其實是崔瀺交給宋煜章,然后湊巧被宋集薪見到了,知道了,不知不覺記在了心頭,一直如有回響,便念念不忘,最終幫著王朱取名為稚圭。
稚圭二字,與那鑿壁偷光的典故,又有淵源。
泥瓶巷宅子正堂懸掛的匾額,懷遠(yuǎn)堂,則是大驪先帝的親筆手書。
都是有講究的。
所以稚圭在那些歲月里,能夠緩緩汲取大驪王朝的宋氏龍氣。
故而宋集薪錯失龍椅,只是藩王而非帝王,不是沒有理由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與定數(shù)。
而當(dāng)初稚圭在泥瓶巷遇到專程找她的陸沉,稚圭才會在下意識的語中,搬出陳平安來擋災(zāi),而不是宋集薪。
稚圭站在原地,眺望那座真珠山,沉默許久。
宋集薪走到她身邊。
稚圭以心聲說了這些內(nèi)幕。
再拖下去,意義不大了,說不定就要與宋集薪反目成仇。
不曾想宋集薪微笑道:我不介意。
王朱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介意啊。
宋集薪啞然,隨即心口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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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在云海之上,看著那些壯麗山河,嘖嘖道:窮夫子搬家,搬書如搬山,架上有書方為富嘛。
一旁站著的讀書人兩手空空,并無長劍在手,因為極遠(yuǎn)處的天地中央,有一道劍光撐起了天地。
讀書人說道:大好河山,又要廝殺不斷了。
老秀才笑道:圣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
讀書人搖頭道:圣人如此,又有幾個圣人
老秀才也搖頭,我倒是視線所及,處處是圣人。由此可見,你打架本事是要高些,眼界境界就要低些了。
讀書人啞口無,如今這座天下就他們兩位,這句大話,倒也不假,果然是不占便宜白不占的老秀才。
這話是老秀才自己說的,并非是世人詆毀。
老秀才沉默片刻,突然來了精神,既然閑來無事,再與你說一說我那閉關(guān)弟子吧
讀書人深呼吸一口氣,又要講那車轱轆話了,真不是自己耐心不好,而是再好的耐心,也經(jīng)不住老秀才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通,他轉(zhuǎn)過頭,無奈道:能不能別講這個了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人生憾事??!
讀書人松了口氣。
出劍一事,都不如聽老秀才耳邊絮叨來得心累。
老秀才突然說道:我不說,你來講這個想法很新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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