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在正陽山邊緣地界,撤去障眼法,緩緩北歸。
渡船這邊,落魄山眾人紛紛落下身形。
唯獨(dú)隋右邊沒有登船,她選擇獨(dú)自御劍遠(yuǎn)游。
泓下和沛湘依舊站在一起,一個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國之主,都是山澤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蓮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霽色峰議事,總覺得格格不入,所以顯得雙方很相依為命,哪怕沒什么可聊的,也會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于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機(jī),誰都看在眼里,誰都沒當(dāng)回事,甚至連沛湘自己都不覺得有什么值得說道的,畢竟就算她明兒就躋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fù)后,正與夫子種秋談笑風(fēng)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圍繞著裴錢飛奔不停,嘰嘰喳喳,說著自己那會兒陪著小師兄一起御風(fēng)懸停,她跟在田地里安營扎寨的一根蘿卜差不多,紋絲不動,穩(wěn)當(dāng)?shù)煤?從頭到尾,毛毛雨大小的緊張,都是絕對沒有的。
陳靈均又開始發(fā)揮某種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與那個化名于倒懸的玉璞境老劍修稱兄道弟,雙方聊得極其投緣。
一個說自己在北岳地界和北俱蘆洲,都很吃得開,報他的名號,喝酒不用花錢。
一個說自己在流霞洲和皚皚洲,也算薄有名聲,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難免遜色。
至于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爺娶過門的山主夫人,陳靈均在寧姚登船的時候,離著距離稍遠(yuǎn),就幾個行云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魚穿過人群,雙手抱拳,畢恭畢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開口語,結(jié)果挨了崔東山一腳,當(dāng)場摔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陳靈均就干脆不起身了,大聲喊道：景清拜見山主夫人。
寧姚無奈道：起來說話。
陳靈均脫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話,地上涼快。
男兒膝下有黃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錢在劍氣長城寧府家門口的珠玉在前,寧姚勉強(qiáng)還算適應(yīng)落魄山的門風(fēng)。
其實在陳平安那邊,她聽過不少關(guān)于這個青衣小童的事跡。
每當(dāng)說起陳靈均的時候,寧姚甚至能從陳平安的臉色、眼神中,仿佛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過的江湖,彌補(bǔ)了年輕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陳平安只是擦肩路過的別處江湖里,沒有走去過,但是總算看見過,那里有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剛剛起身,那只大白鵝作勢抬腳又要踢。
陳靈均擺出一個守勢的雙手拳架,崔東山收腳轉(zhuǎn)身,驀然再轉(zhuǎn)身又要出拳,陳靈均立即一個蹦跳挪步,雙掌行云流水劃出一個拳樁。最后兩個對視一眼,各自點(diǎn)頭,同時站定,抬起袖子,氣沉丹田,高手過招,如此文斗,比武斗更兇險,殺人于無形,學(xué)問比天大。
姜尚真獨(dú)自站在一旁,憑欄而立,崔東山來到他身邊,踮起腳尖,趴在欄桿上,打算回了
姜尚真點(diǎn)頭道：韋瀅當(dāng)宗主沒問題,卻未必懂得掙大錢,再者他也不宜對我的云窟福地指手畫腳,需要我親自出面,按著很多人的腦袋,手把手教他們?nèi)绾螐澭鼡戾X。在這之后,等到落魄山下宗選址完畢,我打算走一趟劍氣長城遺址,有些舊賬,得算一算。
當(dāng)下這條龍舟渡船,唯獨(dú)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尚真轉(zhuǎn)頭瞥了眼正陽山的輪廓,山主還是太客氣了。擱我就把那本賬簿公之于眾,再讓竹皇好好說清楚,擺事實講道理,為何要將護(hù)山供奉除名。
崔東山嘿嘿笑道：算是咱們這位搬山老祖自己憑本事掙來的下場。比起夏遠(yuǎn)翠這撥喜歡當(dāng)縮頭烏龜?shù)睦蟿ο?還是要更加的英雄氣概,輸就輸,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嘛。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橫行無忌,造孽千年,明里暗里,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幾千條人命,偏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瞧見了今天死得轟轟烈烈,反而豎起大拇指,將其視為豪杰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觀禮仙家當(dāng)中,早年在袁真頁手上吃過悶虧和大苦頭的,可不止一兩個門派。
崔東山還是嬉皮笑臉,周首席,你這么聊可就沒勁了啊,什么叫熱鬧,就是瓊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于達(dá)官顯貴的年輕女修,熬不過去,等死,熬過去了,就要眼巴巴等著看別人的熱鬧。
姜尚真懶洋洋道：幫人夜中打燈籠,幫人雨中撐傘,到頭來只被嫌棄燈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濕了鞋。
崔東山雙手籠袖,你得這么想,沒有這些人心,強(qiáng)者何必奮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過失,錯過和失去的,不是什么擦肩而過的機(jī)緣,不是失之交臂的貴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機(jī)會改正的錯誤。然后錯過就失去。
姜尚真笑著點(diǎn)頭,這個道理,說得足可讓我這種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東山隨口說道：除了先生家鄉(xiāng),槐黃縣城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好地方,堪稱神仙窟,金玉叢林。
姜尚真好奇道：還有這么個說法
崔東山說道：青冥天下,在一個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涌現(xiàn)了一大撥號稱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視為米賊的王原箓,另外那個同樣躋身年輕候補(bǔ)十人之一,其實也是出身那邊。至于蠻荒天下,劉叉的開山大弟子竹篋,還有兩位托月山百劍仙,以及幾個年輕更小的,不是劍修,但修行資質(zhì)都很好,都是從一個小地方走出來的。
姜尚真問道：是有人在幕后纂改天時,有意為之
崔東山搖搖頭,這種容易遭天譴的事情,人力不可為,至多是從旁牽引幾分,順勢添油,裁剪燈芯,誰都休想憑空造就這等局面。
姜尚真問道：咱們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么
崔東山眨眨眼,姜尚真轉(zhuǎn)過身,開始在手心寫字,崔東山亦是如此作為,等到兩人攤開手掌,握在一起,兩人哈哈大笑,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英雄所見略同。
兩人都寫了四個字。
太上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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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頂祖師堂蕩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劍峰盡碎,雨腳峰換了一座山頂,幾座新舊諸峰的藩屬小山頭,被連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氣數(shù)混亂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澗,滿月峰被開出了一條山洞道路,瓊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劍,又像被米裕霞光劍氣沖洗了一遍,水龍峰精心飼養(yǎng)的水裔,先前被那只龍王簍鎮(zhèn)壓得當(dāng)下還在瑟瑟發(fā)抖,撥云峰那把鎮(zhèn)山之寶的古鏡,來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隨意撥轉(zhuǎn),就像孩子手里邊的一只撥浪鼓,云聚云散,使得一座撥云峰,時而天暗夜幕,時而明亮白晝……
正陽山諸峰劍修,攔阻劉羨陽登山問劍,死人不多,但是受傷之人多達(dá)數(shù)十人,心氣墜落谷底。
供奉元白叛出對雪峰,轉(zhuǎn)投中岳山君晉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被視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不知所蹤,據(jù)說茱萸峰田婉那邊收到了一封信,吳提京這個逆徒,在信上對師父竹皇破口大罵,不當(dāng)人子,不配劍修身份,以后師徒二人再有相逢,還是師徒名分,不過由他吳提京來當(dāng)師父,你竹皇當(dāng)?shù)茏印?
大驪京城禮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糾結(jié)什么登山不登山了,提筆書寫一封密信,輕輕吹了吹墨汁,他這一手楷體,法度森嚴(yán),既規(guī)矩,又別有幾分寫意風(fēng)采,故而早年在大驪官場和文壇,可是有那神似繡虎筆鋒美譽(yù)的,確實是怎么看都賞心悅目,董湖與禮部衙門尚書大人稟明情況后,老侍郎無事一身輕,下令渡船北去,人與渡船,皆悠哉悠哉白云中。
魏晉即將離開渡船之際,余蕙亭問道：魏師叔是要去見那位年輕隱官
魏晉搖搖頭,不見,這人酒品太差,見他沒什么好事。
當(dāng)年在劍氣長城,酒鋪賣酒,就他魏晉買酒被坑錢最多。
余蕙亭卻心知肚明,心高氣傲的魏師叔,如果沒有把那位隱官當(dāng)朋友,是絕不會說這種話的。
一場原本恭賀搬山老祖躋身上五境的慶典,就這么慘淡收場,宗主竹皇依舊是親自負(fù)責(zé)收拾殘局,再爛攤子,好歹還是個攤子,猶然是個即將開創(chuàng)下宗的宗字頭仙家。
竹皇抱拳,禮敬四方天地和諸峰觀禮客人,灑然笑道：慶典取消,今天讓諸位白跑一趟,正陽山事后必有回禮和補(bǔ)償。
瓊枝峰峰主冷綺得了宗主授意,讓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趕緊撤掉了所有案幾。
竹皇收起視線,以心聲與一眾峰主語道：就此離開正陽山的客人,誰都不要阻攔,不可有任何不滿情緒,不能有半句冒犯語,就是裝,也要給我裝出一份笑臉來,晏掌律,你派人去諸峰山頭,盯著所有送客之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違者一律當(dāng)場剔除金玉譜牒,如果有客人愿意留在正陽山,你們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記這份香火情,患難之交,不過如此,必須珍惜。
竹皇施展望氣術(shù)神通,看著一線峰之外的群山氣象,潦草不堪,元?dú)獯髠?不過竹皇依舊沒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猶有心情,與身邊幾位各懷心思的老劍仙打趣道：可惜慶典還沒有開始,就被陳山主和劉劍仙各自登山問劍。不然咱們收取賀禮,多少能夠補(bǔ)上些窟窿,之后縫補(bǔ)山水,不至于拆東墻補(bǔ)西墻,太過焦頭爛額,不得不從下宗選址的款項中挪用錢財。
夏遠(yuǎn)翠喟然長嘆一聲,這個師侄,確實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語還能如此云淡風(fēng)輕,這位正陽山輩分最高的滿月峰老祖,一時間竟然收斂了幾分陰幽心思,大敵已去,若是那落魄山當(dāng)真能夠就此收手作罷,滿月峰是不是與竹皇的一線峰摒棄前嫌,精誠合作
財神爺陶煙波欲又止。
晏礎(chǔ)滿臉遮掩不住的驚喜,因為竹皇這句話,是與自己對視笑,而不是與那秋令山的陶財神爺。
顯而易見,原本風(fēng)光無限的秋令山,是注定要江河日下了。
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
留下的客人,寥寥無幾。
一條條觀禮渡船如山中飛雀,沿著好似鳥道的軌跡路線,紛紛掠空遠(yuǎn)游,正陽山這處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剛好借此機(jī)會,趁著這會兒供奉客卿都人齊,我們進(jìn)行第二場議事。
晏礎(chǔ)立即以掌律祖師的身份,板著臉揮手道：閑雜人等,都趕緊下山去,就留在停劍閣那邊,不要隨意走動,回頭聽候祖師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頁已經(jīng)被除名,那么正陽山的護(hù)山供奉一職,就暫時空懸好了,陶煙波,你意下如何
關(guān)于護(hù)山千年的袁真頁,竹皇依舊只說除名,不談生死。
陶煙波慘然道：宗主,遭此劫難,秋令山難辭其咎,我自愿卸任職務(wù),閉門思過一甲子。
大勢已去,掙扎無益,只會犯眾怒,連累整座秋令山,被梟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為記恨。
竹皇盯著陶煙波,緩緩道：那就由晏掌律轉(zhuǎn)任此職。秋令山從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后秋令山一脈劍修的下山歷練,都要聽從一線峰祖師堂安排,不可有異議,勞煩陶劍仙回山之后,好好安撫人心。夏師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難之際,只好勞煩師伯出山,暫緩練劍修行一事,擔(dān)任祖師堂掌律。
夏遠(yuǎn)翠撫須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晏礎(chǔ)雖然心有不舍,本以為能夠以掌律祖師身份兼任財神爺,不過能夠管著未來上下兩宗的錢財,還是有賺。
陶煙波聞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線峰全盤接管所有秋令山劍修！你竹皇是要以鈍刀子割肉的法子,對秋令山劍修一脈數(shù)峰勢力,趕盡殺絕嗎
一旦封禁秋令山長達(dá)百年,本脈劍修,尤其是年輕兩輩弟子,不都得一個個人心思變,學(xué)那青霧峰,一個個去往別峰修行
添磚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為難,墻倒眾人推,傻子都會。
竹皇說道：陶煙波,你有異議
陶煙波臉色陰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牌,最終還是搖搖頭。
雖然是一場祖師堂議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給任何人說個不字的機(jī)會,沒有了祖師堂的劍頂,竹皇今天就是一堂。
竹皇轉(zhuǎn)頭笑望向那個茱萸峰女子祖師,說道：田婉,你職責(zé)不變,依舊管著三塊,鏡花水月,山水邸報,山門情報。
田婉神色慌張,顫聲道：宗主,正因為茱萸峰諜報有誤,才使得咱們對那兩位年輕人掉以輕心,田婉百死難贖,愿意與陶祖師一樣,就此閉門思過。
竹皇笑了笑,搖搖頭,拒絕了田婉的請辭。
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娘們,很不對勁。
竹皇甚至篤定她與落魄山,要么雙方極有淵源,要么達(dá)成了某個盟約,但是沒辦法,這是正陽山必須付出的代價,是一線峰和他竹皇,不得不與那個陳山主雙手奉上的一份誠意。
晏礎(chǔ)瞬間心弦緊繃起來,再不敢計較什么兼任不兼任了。畢竟水龍峰才是一直手握諜報大權(quán)的山頭。
田婉這個臭婆娘,哪壺不開提哪壺。
至于那茱萸峰,別說什么嫡傳,平時連個雜役弟子都沒有,歷來只有田婉一人在那邊幽居修行,這不明擺著是往水龍峰潑臟水
竹皇心情復(fù)雜,這位宗主的心境,遠(yuǎn)遠(yuǎn)沒有表面那么氣定神閑,事實上早已疲憊不堪,再有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饒是竹皇,都要覺得獨(dú)木難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顯露,一覽無余。都不用去看停劍閣那邊各峰嫡傳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說劍頂這邊,不是蠢笨的酒囊飯袋,就是聰明人的各懷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觀、選擇明哲保身的墻頭草。竹皇心中沒來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話說得好,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
竹皇視野快速掠過各處,試圖找出那人的蹤跡。
竹皇敢斷,那個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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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峰那處臨崖而建的觀景亭內(nèi),云林姜氏兄妹二人,依舊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