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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小說網(wǎng) > 劍來·陳平安 > 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

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

納蘭玉芝亦是輕輕點頭。

嫩道人已經(jīng)回了,此地的陸沉真身,收攏了出竅陰神,躺在長椅上,翹起腿,一晃一晃的。

涼亭匾額千秋,而且最出奇之處,是天下別處的匾額楹聯(lián),都是后者文字遠遠多于前者,但是婁山這處涼亭,卻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聯(lián)總計就兩個字。

一邊夢,一邊醒。

陸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動,道者反之動。

世間公認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誰都認,就是誰都不愿意多聊。

真人陸地常駐,仙師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等等。

可不就是一種天地間最大的大逆不道結(jié)果這撥人,反而成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陳平安與年輕皇帝告辭,來到這邊,走入涼亭內(nèi),沒有脫掉那雙布鞋,盤腿坐在長椅上,取出旱煙桿,煙袋綁在竹煙桿上邊,開始搓煙絲,摻有野山參沫子,和桂花,旱煙桿用紅繩墜了一小塊無字玉牌。

你說說看,那個周密到底是怎么想的

陸沉縮著肩膀,雙手籠袖,靠著亭柱,半躺在長椅上,抬頭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賈生,本名賈默,不宜語便沉默嘛,經(jīng)天緯地之才。等到成為了蠻荒的通天老狐,被譽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陳平安笑道:需要你說這些老黃歷

陸沉說道:因為貧道從沒跟他打過交道,就只能是說些猜測了,大概他認為,是等到有了‘我們’,才有了善惡之分,對錯之別。

跟這種人,是沒什么道理可講的。說好聽點,雙方吵起來,叫雞同鴨講,或者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來爭去,總是各執(zhí)己見,誰都說服不了對方,大概這就叫大道殊途吧。說難聽點,對方就是某種已經(jīng)自證、且能夠自圓其說、并且自行其道的道。至于周密腳下這條道路,能否稱得上是某種大道,現(xiàn)在來看,看不出來,得以后有人回頭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誰,當然貧道的師尊是例外,其余我們,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條路。而現(xiàn)在的局面,誰都不想當那回頭客,不想自己將來作那‘回頭看’。所以先前那場河畔議事,就連吾洲那個兇悍至極的婆姨,一個為了躋身十四境什么都可以煉化的她,反而是第一個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當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來,絕對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個未來。

陳平安笑道:這個吾洲,我絕對不會主動招惹她。

下之意,你吾洲也別來招惹我,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陸沉猶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勁一卷袖子,山水朦朧,依稀可見兩位道士身影,坐而論道。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頭戴芙蓉冠,氣質(zhì)溫和。一位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風(fēng)流倜儻。

師兄在離開白玉京之前,曾經(jīng)當著小師弟陸沉的面,有過一場極其耗費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終得出了三種結(jié)果。

一種,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開竅煉形的有靈眾生,同樣可以安穩(wěn)修行。如此一來,會不會別開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間萬族修士,再不用蝸牛角上爭何事,無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匯成一條條璀璨長河,一次次聯(lián)袂遠游天外,去開疆拓土,各自選中一處星辰作為道場,各自開枝散葉……

第二種,天地靈氣徹底歸攏在某幾處,人間好像提早進入一種不可修道的末法時代,陷入一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間有靈眾生,除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懸空,此外便無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這幾位,不得干涉天地運轉(zhuǎn),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種一隅之地,于大天地隱世不出,于小天地自在逍遙,此外必須遵循某些密約,只在某種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變天地軌跡。

第三種,就是徹底陷入混沌,無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實上還有第四種結(jié)果。

但是大師兄當時沒有讓陸沉去觀道,因為道不可道。

陸沉卻猜出來了。

是天地為一。

也就是后來曾經(jīng)的浩然賈生,后來的蠻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陸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后,伸出一只潔白如玉的手掌,卻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換成我是周密的話,首先,成為一,大煉一。

翻轉(zhuǎn)手掌,陸沉微笑道:其次,身化億兆。

然后,就無所謂什么修道證道得道散道了,無此憂患。

陸沉繼續(xù)說道:再然后……

陳平安突然微微皺眉。

陸沉用腦袋輕輕磕碰亭柱幾下,會心笑道:貧道說的這個‘化身’,可不單單是化為有靈眾生啊。

陳平安點頭道:繼續(xù)。

懂了,不單單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鎮(zhèn)壓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國鎮(zhèn)壓的那座地獄,

還有所有的遠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煉。就像被修士煉為本命物。

收攏為一,化整為零。

在這種境界里,什么一劍斬開天上銀河,什么輕輕一口呵氣,便能吹散一顆遠古星辰,都不算什么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對那個合道的周密,都是虛妄了,因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陳平安翹起二郎腿,手持煙桿,輕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燼,重新續(xù)上煙草,繼續(xù)吞云吐霧。

陸沉忍不住唏噓道:千年房舍換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陳平安手腕一擰,將那旱煙桿收入方寸物中,陸掌教,聊完虛的,我們再來談一點實在的。

陸沉頓時頭大如簸箕,一聽這個陸掌教的敬稱,就知道沒啥好事。

陳平安伸出手,六顆谷雨錢。

陸沉無奈道:登門做客得送禮,這是必須的禮數(shù)啊。再說倪夫子,與那青同道友,兩顆谷雨錢而已,對他們來說毛毛雨,與隱官大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不談他們兩位,我另外備有禮物,會送給黃粱派,所以我那兩顆谷雨錢,折算成二十顆小暑錢,拿來。

陸沉聞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錢,都是陸掌教東敲竹杠西一鋤頭辛苦收集而來的孤品吶。

陳平安就挑選了二十顆,收入袖中,站起身,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畫卷,要讓昔年在驪珠洞天小鎮(zhèn)擺攤子的陸道長,再看一遍。

陸沉欲又止。

想問一句,貧道既然都看過了,能不能別看了。

只是涼亭之內(nèi),已經(jīng)異象橫生,再起夢境一般。

天地間。

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于寶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將至,云海緩緩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頭顱。

儒生抬頭,面帶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聲語,出法隨。雷法布滿云海,閃電如千萬條蛟龍游走在云海中。

隨后又有一只金黃色手掌,將那云海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這尊高坐云海之巔的巍峨仙人,自稱本座。

雙鬢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變?nèi)?伸手將那一粒珠子虛握手心中。

正是這一刻,當年驪珠洞天內(nèi)的小鎮(zhèn),瞬間白晝?nèi)缫埂?

坐在云??吡敳康南扇?如坐一口水井的頂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帶譏諷,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語,如雷聲震動,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飛劍以此從天上 刺破云海,垂落人間,金色巨人睜著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態(tài)慵懶,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輕彈。一柄飛劍如獲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條拳頭虛握的胳膊。云海之上的金色巨人,雙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輕輕旋轉(zhuǎn),便有飛劍畫弧,儒士法相的整條手臂,被飛劍刺出數(shù)以千計的窟窿。

要以一場飛劍法雨,潑一潑春風(fēng)的冷水。

無數(shù)條金色絲線,從云海中滲透而出。

呈現(xiàn)出三種顏色的雷法蛟龍,電光璀璨,交織出三張大網(wǎng),如刀削一般,將那儒生法相一點一點消磨。

同時結(jié)出一座天地大陣,瘋狂汲取天地靈氣,隔絕那儒士與浩然天下的大道牽引,同時防止此人雙腳落在寶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而出手的兩位,卻是跨越天下而來的白玉京天仙,天時地利,都不能給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將那尊雪白法相的揚起之手直接打穿,后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轟然粉碎,之后手臂一節(jié)節(jié)被那一拳拳打爛。

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生的左手,始終虛握,紋絲不動。

但是從虛握之拳,到手臂至肩頭處,已經(jīng)覆蓋上了一篇篇寶誥青章的雷法道訣,每一個蘊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云上雙指并攏作劍訣,一斬而下,將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從肩頭處斬斷。

斷臂再被那些道訣文字當場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手胳膊,重新抬高傾斜遞出,如傘遮雨,攔在那粒珠子上邊,同時將珠子往回一攬,護在自己身前。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頭顱上,

在一座 的法陣天地內(nèi),激蕩起巨大的氣機漣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墜一分。

身無雙臂,只余下一顆已無胳膊銜接身軀的懸空拳頭。

一尊慘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護住那僅剩的拳頭。

讀書人的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似乎猶然置身于學(xué)塾內(nèi),面對那些臉龐稚嫩、眼神干凈的孩子,為那些會喊自己一聲齊先生的學(xué)生們,最后一次講課授業(yè)。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fēng)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

那座沒有蒙童的鄉(xiāng)塾內(nèi),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滿頭雪白。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最終。

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撐身軀,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無聲無息,如人間一陣春風(fēng)來過又遠去。

好像從頭到尾,儒士都沒有還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夠高

已經(jīng)悄然躋身十四境,當時就擁有三個本命字。

脾氣好

文圣一脈嫡傳弟子,其實脾氣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是那個一腳將正陽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是那個笑甲子之前會一腳踩平正陽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竟然臉色微變,幾次想要開口語,都欲又止,最終沒說什么。

陳平安站在涼亭內(nèi),看著遠方,說道:不用假裝心虛,我知道你陸沉根本不怕這個。

陸沉果然立即恢復(fù)平靜神色,語氣淡然道:不該意氣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個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樣神色平靜。

因為所有的情緒,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齊靜春。兩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個齊先生。

師兄左右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

講道理有用,我練劍做什么。

所以要練劍!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訴周游,我陳平安會成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

我陳平安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這一遭,絕不能只是謀生,絕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學(xué)拳!

陳平安才能最終在那個古怪之地,與那古怪之存在,說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紫氣樓樓主姜照磨,道號垂象,被譽為二掌教余斗之外,劍術(shù)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資質(zhì)極老,道齡極長,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時兼修五行術(shù)法,皆是絕頂造詣。

而這兩位全是道老二余斗一脈。

這幅光陰畫卷,原本陳平安在躋身十四境之前,都注定無法看到了。

而且關(guān)于重新翻檢這副畫卷一事,當初陸沉都被蒙在鼓里。

如此說來,陳平安很早就開始精研陰陽家術(shù)算一事了。

事實上,確實如此,陳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經(jīng)與持劍者說過,以后我可能會學(xué)一點陰陽術(shù)推算。

遙想當年,剛認識某位戴斗笠牽毛驢的佩刀劍客那會兒,與草鞋少年曾經(jīng)有過一番對話。

少年說,有些必須要報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那位劍客就笑問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當時一板一眼回答,五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

大不正則小不敬,姜照磨和龐鼎,等到我陳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們倆以后走夜路的時候小心點,陰溝里翻船,死在溝里,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呂公祠舊址內(nèi),那棟小樓內(nèi)空蕩蕩的三口棺材,其實就是陳平安在告訴陸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龐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陸沉只要自己不躺進去,那就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陸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經(jīng)此一別,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么說來著

陳平安說道: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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