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jié)底,陳靈均舍不得落魄山的所有人,所有事。
陸沉一卷袖子,收起桌上那幅山水畫卷,陳平安讓陳靈均去火爐那邊取壺添水。
是今年老廚子從黃湖山那邊幾棵老茶樹采摘下來的茶青,親手炒制,雨前茶就是經(jīng)得起泡,又是山泉水,喝起來極有回甘。
陳靈均往桌上兩只碗里邊倒了熱水,唯獨(dú)自己那只白碗好像忘了,陳平安就讓他把茶壺放在這邊就是了,自己忙去。
走路有點(diǎn)飄,不著急登山,陳靈均先雙手負(fù)后去了仙尉道長那邊,拍了拍肩膀,說了幾句語重心長的語,才緩緩登山。
混江湖,義字當(dāng)頭,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形勢所迫,偶爾磕幾個頭,不丟人,亦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陸沉這瓜皮,當(dāng)我傻么,成了條真龍,斬龍之人不得找上門來砍我
啥腦子,不靈光,但凡聰明一點(diǎn),都說不出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混賬話,還白玉京三掌教呢,擱我我也行,求我都不去。
看見那個肩挑金扁擔(dān)手持綠竹杖的小米粒,陳靈均雙手負(fù)后,點(diǎn)點(diǎn)頭,老氣橫秋道:小米粒啊,巡山呢。
小米粒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看了眼他,她嘆了口氣,繼續(xù)巡山。景清好是好,就是這腦子,唉,愁。
原本還想跟小米粒吹噓幾句的陳靈均,立即就覺得沒啥意思,不扯那有的沒的閑天了,陳靈均快步跟上小米粒,噼里啪啦甩起兩只袖子,一起巡山,低聲問道:那邊還有茶片么前幾天瞧著還有不少,裝滿一兜不成問題,沒給老廚子偷吃了去吧
小米粒立即抿起嘴唇,轉(zhuǎn)動眼珠,驀然眼睛一亮,哎呦喂一聲,跺腳道:就說么,睡了覺再去看,說沒就沒了的!
陳靈均佯裝怒道:老廚子這饞嘴蟊賊,無法無天!走,咱倆找他說理去!
小米粒連忙拽住陳靈均的袖子,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本正經(jīng)道:景清景清,我曉得還有個好地方,有茶片,可多!
陸沉冷不丁道:組詞造句,層層疊疊,只加不減,過猶不及。
陳平安點(diǎn)頭道:那幾個分身,不會在外逗留太久。
陸沉笑道:大致需要多少個底本三十,還是湊足一百,或者求穩(wěn)一點(diǎn),三五百
就像一個人說話聊天,真正需要用上的文字,其實也就那幾百個常用字。
比如裁玉山竹枝派那邊,陳平安仔細(xì)臨摹的重點(diǎn)人物,除了外門知客一脈的幾個幫手,裁玉山那撥石匠,肯定還有開采官白伯,水龍峰夏侯瓚和雞足山梁玉屏,加在一起,估計小三十號形形色色人物,但是真正稱得上陸沉所謂底本的人物,只說竹枝派一地,估計不會超過雙手之?dāng)?shù),這類底本,與身份,是否修士,與境界高低全無關(guān)系。
不過陸沉總覺得陳平安待在裁玉山那邊,好像別有所求,而且意圖隱藏極深。
當(dāng)然不是通過竹枝派來盯著正陽山那種小事,所以當(dāng)陸沉決定好好推演一番的時候,在散花灘那邊,就被陳平安可能是憑借符箓于玄設(shè)置的那道禁制,也可能是某種本能,抓了個現(xiàn)行,順?biāo)浦?將陸沉的一粒心神丟入那座囚籠當(dāng)中。陸沉不是無法強(qiáng)行破開禁制脫困,但是如此一來,就真要與陳平安徹底結(jié)仇了。陸沉從不怕誰,陸沉是只怕非己,陸沉修道,幾無善惡,與陳平安當(dāng)年心中善惡兩條線極為靠攏的場景,截然相反,陳平安的心境,或者說認(rèn)知,如天地未開,而陸沉的一顆道心,宛如天壤之別近乎無窮大,可謂另一種意義上大道純粹的絕地天通。
陳平安說道:不強(qiáng)求,反正以后還會游歷中土神洲。
陸沉笑道:你這條劍道,玄妙是玄妙,不過比起余師兄尋求五百靈官,要簡單太多太多了。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不用提醒我跟他的差距,我比誰都清楚。
陸沉疑惑道:你又沒親身領(lǐng)教過余師兄的道法和劍術(shù),怎么敢說清楚差距大小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dāng)我在吹牛。
陸沉喝了一口茶水,嘴里嚼著茶葉。
陳平安說道:分身在外,其實修行之外,還有一種心思,登山修行久了,就容易忘記前身。
那就在待山腳去看山上風(fēng)光。
陸沉點(diǎn)點(diǎn)頭,所有習(xí)慣本身,就是一種自找的遺忘。
陳平安舉起碗,與陸沉磕碰一下,都以茶代酒。
只說陸掌教這句話,一般的山上人就說不出口。
陳平安笑道:年少起,每次出門游歷,看書時有個小習(xí)慣,會把不同書上提到的人物做個計數(shù),前十人物當(dāng)中,陸掌教可謂一騎絕塵,第四名到第十名,數(shù)量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陸沉’。
陸沉好奇問道:若是加上第三呢
陳平安說道:也是不如陸掌教一人。
陸沉又問:再加上第二
還是不如。
陸沉贊嘆道:原來貧道如此厲害啊。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抬頭舉目望向落魄山。
白云生處有人家。
道冠一瓣蓮花寶光閃爍,那粒心神歸攏。
陸沉一手端碗,雙指并攏輕敲桌面,君不見人間如壁畫,水作顏料山做紙,神鬼精怪滿壁走,春風(fēng)颯颯生劍光,貧道曾聞仙人傳古語,天王分理四天下,水精宮殿碧綠瓦,彩仗高撐孔雀扇,天女身著狒秫裝,金鞭頻策麒麟馬。日對月,陰對陽,天神對地祇,神靈對仙真,雷電對罡風(fēng),左邊文廟右武廟,中間猶有城隍廟,山中芙蕖云錦裳,寶瓶清供坐生涼,誰與諸天相禮敬,金鐘玉磬映山鳴。杞人駕車半道返,李子樹下枕白骨,嘗憂壁底生云霧,揭起山門天上去……
就在此時,從山上跑下一人,大笑道:陸道長,又來擺攤揩油啦!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與你我兄弟二人眉來眼去的俏姑娘,如今早就嫁為人婦了,走,我?guī)?州城那邊,如今好看的姑娘,何曾少了,一茬老了又是一茬新,比起當(dāng)年只多不少!
陸沉呲溜一聲,聽那嗓音就只覺得一陣頭大,剛要腳底抹油,結(jié)果被那漢子伸手抓住肩膀,加重力道,跑啥,老朋友了,兄弟齊心,生意興隆,當(dāng)年你沾我的光,就沒少掙銀子……
陸沉只得把屁股放回長凳,無奈道:大風(fēng)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當(dāng)年只要你蹲在貧道攤子旁邊,那是真沒生意,擋財路還差不多,只說那些小娘子們,都是一個個奔著貧道來、結(jié)果瞧見你就都繞著攤子走,貧道有說半句話嗎夠不夠兄弟義氣!
鄭大風(fēng)笑呵呵道:過去的事,提它作甚
陸沉點(diǎn)點(diǎn)頭,歪著肩膀,叫苦不迭,疼疼疼。
陳平安笑著起身,你們聊你們的,你們聊的內(nèi)容,我估計也聽不懂。
陸沉急眼了,別啊,咱仨都是熟人,要聊就一起聊!
陳平安重新坐下,問道:陸掌教這次來浩然天下,忙什么正事
陸沉干笑道:陳山主要是有事忙的話,可以先走,這邊有大風(fēng)兄弟款待,夠夠的了。
陳平安想了想,是要找某個修士
事實上,扶搖洲在找,桐葉洲在找,寶瓶洲也在找這么個潛在的修士。
按照崔東山的推測,是浩然人族女子與某位蠻荒妖族修士的子嗣。
崔東山就想要率先找到此人,但是徒勞無功,就像他之前想要在五彩天下找到后來的那個小姑娘元宵一樣,注定找即不見。
雖然陳平安說得近乎莫名其妙,陸沉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憂心忡忡道:很麻煩,相當(dāng)麻煩!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已經(jīng)找到過兩次了,結(jié)果都沒能抓住,至于為何抓不住,看看那個蠻荒天下的晷刻就清楚了。所以文廟那邊也很頭疼,這次貧道主動過來幫忙,文廟就沒攔著,留在浩然這邊,就是個燙手山芋,既沒辦法斬草除根,于禮不合,又不能將其關(guān)押起來,畢竟對方目前也沒犯什么錯,也不好撒手不管,任其發(fā)展,只會自生不會自滅,天生的修道胚子,保管是走在路上撿錢、上一趟山就能撿著道書秘籍的,要說悄悄讓某個大修士盯著,好像就在等著對方犯錯,然后殺掉,不還是屬于不教而誅嘛要說耐心教以詩書仁義、圣賢道理,又有誰肯接下這么一樁天大的因果即便有人肯接下這么個爛攤子,當(dāng)真以為能夠改變軌跡就可以改變結(jié)果了如果貧道沒有猜錯的話,在那個孩子心中,已經(jīng)對整個浩然天下產(chǎn)生了巨大的敵意,比如……親眼見到與世無爭、甚至是……一個好人的父親,被浩然修士斬殺,只因為撈取戰(zhàn)功,不問青紅皂白就殺了,甚至那個孩子都來不及知道父親是蠻荒妖族,母親也被殃及,若是婦人的姿色再好幾分,那些浩然修士再不當(dāng)個人貧道的這個猜測,還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罷了,事實上,可以有無數(shù)種更壞的情況和結(jié)果,他對浩然天下深入骨髓的敵意,會隨著歲月的推移,以及他在修行路上的登高,讓他獲得更多的惡意,蠻荒天下死在這邊的妖族和妖族修士,那些所有純粹的惡意,會用一種很難觀測和追查的古怪方式,不斷傳遞、疊加在這個修士身上,直到某天,比如等他躋身了飛升境,才會水落石出,但是等到那個時候,他多半已經(jīng)身在蠻荒天下,與斐然、綬臣站在一起。極有可能,這次兩座天下差點(diǎn)相撞,之所以是差點(diǎn),就是某個家伙的有意為之,只為了讓這個孩子用一種更隱蔽的方式快速成長起來。禮圣每十年一次的離開浩然天下,去往天外,此人身負(fù)氣運(yùn),就會悄然壯大一分,而且境界攀升不會太快,免得露出馬腳。虧得你沒沖動行事,若是中土陸氏的那座司天臺和芝蘭署都被毀掉……這也就罷了,修繕一事砸錢而已,若是陸氏陰陽家的觀天者和測地者,因為一場問劍而傷亡慘重,零零落落不剩幾個,再加上那個家主陸神被砍得跌境,那就真是后果不堪設(shè)想了,陸氏如今有一雙男女,屬于天造地設(shè),道心精純無瑕,整個浩然天下,不能說只有他們能夠找到那個修士,文廟那邊還是有高人坐鎮(zhèn)的,但是有他們沒他們,的的確確,還是很不一樣的。如果他們兩個,那天晚上跟你,小陌先生,還有謝姑娘對上,如何是好豈不是一筆天大的糊涂賬了
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陸沉趕忙喝光了一碗茶水,好久沒一口氣說這么多話了,貧道差點(diǎn)沒一口喘上氣直接嗝屁。
鄭大風(fēng)笑道:那我認(rèn)你當(dāng)個爹,趕緊立個遺囑,遺產(chǎn)歸我。
陸沉滿臉哀怨,大風(fēng)兄弟,這是人說的話嗎
陳平安問道:退一萬步說,假設(shè)文廟如何都找不到此人,今天算起,距離此人躋身十四境,最短多少年
陸沉說道:貧道只說一種猜測,做不得準(zhǔn),事先說好,僅供參考啊。比如此人甲子過后才洞府,百年之內(nèi)卻飛升。至于飛升境過后,需要耗時多久合道十四境,就難說了,短則百年,長則千年大風(fēng)兄弟,貧道替你說了這句話便是,確是貧道說了等于白說。
陳平安繼續(xù)問道:那你找到此人的把握有多大
卦象很怪。
陸沉抬起手,雙指抵住作捻須狀,實不相瞞,差一點(diǎn),真就只差毫厘,就被貧道找到蛛絲馬跡了,結(jié)果等到貧道踏足寶瓶洲,立即就斷了線索。
陸沉擺擺手,只是聽上去可怕而已,先退一萬步說過了,我們再把話說回來,一個百年飛升境而已,真要計較起來,把人生放在白紙上邊,一個飛升境的生死,又能真正如何。至于百年復(fù)百年之后,或是千年以后,撐死了,就是人間多出一個十四境,貧道如今找到還是沒能找到,好像……也就那樣了。
鄭大風(fēng)淡然說道:將來等到此人對整個浩然天下大開殺戒,當(dāng)他問心無愧地以惡意報復(fù)惡意,又有幾個人記得當(dāng)年一個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可能……連他自己都忘了吧。
年輕道士默不作聲。
陳平安臉色晦暗。
陸沉雙手抱住后腦勺,喃喃道:怎么辦呢。
只能是順其自然地力所能及再順其自然吧。
陸沉輕輕搖晃身體,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要是見到此人,會怎么做
陳平安起身說道:平常心。
陸沉轉(zhuǎn)頭看著那個走在臺階上的青衫背影。
鄭大風(fēng)一拍桌子,陸道長,咱哥倆啥時候去州城擺攤
陸沉嚇了一哆嗦,說話都不利索了,大風(fēng)兄弟,我看就木有咋鍋必要了吧。
先前與師尊和碧霄師叔喝了頓酒,之后陸沉就立即跑去一趟白玉京的鎮(zhèn)岳宮煙霞洞。
果然有所收獲,張風(fēng)海這小子很有能耐,竟然算出了大半句話,是板上釘釘?shù)淖徴Z。
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只是經(jīng)過陸沉的推衍之后,更加接近真相了。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可問題在于陳平安姓陳,實則大師兄如今也姓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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