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云巖國京城,如今隨處都是奇人異士,騰云駕霧的山上神仙,可謂藏龍臥虎。
再加上前來此地共襄盛舉的各國顯貴、將相公卿,一時間滿大街,只要外鄉(xiāng)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間見誰都不好招惹所以才會如此風平浪靜只說那些呼風喚雨的練氣士,好似約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行舉止都極其循規(guī)蹈矩,與山下百姓相安無事,至今云巖國刑部衙署那邊,竟是沒有收到任何一件糾紛需要他們?nèi)ヌ幹?。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在朝堂上更是開始變著法子與陛下邀功了。
一個開在陋巷里的蒼蠅館子,烤魚是招牌菜,幾張桌子都已坐滿。
館子里邊的食客,說話嗓門多大,多在談著動輒幾千兩數(shù)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說話聲音最小的一桌,點了份烤魚,還要了幾斤京師特產(chǎn)的薏酒。
先前一個看樣子是掏錢請客的家伙,專程跟著伙計去館子后院挑魚,挑肥揀瘦的,最后說是四人份,那條撈起的青魚不用太重。
不闊氣,一看就是兜里沒幾個錢的,難得出門下館子改善伙食。
此人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整個人縮著,端碗抿了一口酒,小聲笑道:聽說老祖親自領著吳瘦走了趟青萍劍宗
桌對面是一雙中年夫妻模樣的男女,婦人微微皺眉,正在將那些用來點綴的香菜撥開,聞嫣然笑道:祖師爺明顯是幫著這個胖子奔著將功補過去的,不過依照靈角道友的脾氣,到了那邊,未必討著好,多半會水土不服。別的宗門仙府不好說,隱官大人的門派,會是怎么個風氣,我肯定心里有數(shù)。
男人將那些香菜都夾到自己碗碟里邊,小聲說道:咱們就別往吳胖子傷口上撒鹽了。
然后男人補了一句,這頓飯還得等他掏腰包呢。這廝為了不結賬,臨了裝醉,或是逃去茅廁,那是一絕。
他與婦人,確是一雙山上道侶,分別名為陶弘行和羅巾,出身包袱齋,如今負責桐葉洲事宜,至于對面那個青年修士,是桐葉洲包袱齋負責管賬簿、度支細目的賬房先生,叫郭曼倩,雙方既是一起掙錢、又是相互監(jiān)督的關系。浩然天下包袱齋的開山祖師,張直先前在青衫渡那邊與陳平安說他們仨,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不敢?guī)麄兺?容易把買賣談成人情。當時陳平安是當一句生意場上的客套話聽的,其實沒有什么水分。在來桐葉洲這邊之前,陶弘行與那些昔年去倒懸山做買賣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們,大多關系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個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條跨洲渡船,而且就掛在他名下,所以對當年春幡齋那場劍仙關門的議事,從過程到結果,郭曼倩其實一清二楚,如今想來,雖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瞇瞇,焉兒壞,故意給婦人夾了一筷子魚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給我老實點!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里嚼著,問道:祖師爺真就這么看好大瀆鑿通之后的財源換成是我,就算可以由著性子隨便花錢,恐怕都沒有這樣的魄力,足足六千顆谷雨錢呢。
先前在青萍劍宗,那位祖師爺承諾可以拿出六千顆谷雨錢,不過其中半數(shù),是張直的私房錢。
名義上,是青萍劍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勢力,作為共同發(fā)起人,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其實就是年輕隱官用了一個青萍劍宗的名號來牽頭,再來攢局。
桐葉洲開鑿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
青萍劍宗那邊,給了三千顆谷雨錢。玉圭宗的財庫,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兩千,據(jù)說是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無息。
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郁氏,分別是一萬顆,兩千顆。
都已陸續(xù)到賬。
再加上包袱齋的六千顆。
此外,好像寶瓶洲披云山,那個喜歡舉辦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兩千顆谷雨錢
天下事,只要有錢開路,就難也不難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筆,大手筆,不愧是劉財神,出手不凡。
原來皚皚洲劉氏除了出錢,還額外承諾在一年之內(nèi),從數(shù)洲之地抽調(diào)渡船,會往桐葉洲這邊輸送三百條規(guī)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劉財神既然這么有本事,干脆連開船的仙師一起送過來啊,靈氣消耗的神仙錢,一并免了去。
中土浚縣郭氏,與皚皚洲劉氏,在生意場上,是有過節(jié)的。不過各顯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結果,就是后者輸?shù)袅艘粋€大王朝和幾個中等國家的財源。
從紙面上看,劉氏和郁氏出錢最多,而且據(jù)說都沒有立字據(jù),只憑雙方口頭約定,屬于名副其實的君子之約。
再者按照約定,劉郁兩家,只掙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筆既定分紅,一條桐葉洲大瀆,不管將來是那種細水流長積少成多的收益,還是賬面上令人眼紅的那種財源滾滾的暴利,反正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了。
羅巾笑道:這豈不是說,光是陳隱官的一個人情,在劉聚寶那邊,就能值一萬一千顆谷雨錢
陶弘行點頭道:值這個價。
羅巾有些奇怪,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青萍劍宗的那條渡船自從在魚鱗渡靠岸后,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邊,沒下過船,好像這位大劍仙故意把拋頭露面的機會,讓給了賬房種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劍氣長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劍仙風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著點,聽說那位米劍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點不比劍術差。
漢子咧咧嘴,滿臉無所謂,漢子看身段女愛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無所謂,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時候,你嫂子滿腦子想著米裕,也沒啥。
婦人眉眼含情,伸出兩根雙指,使勁擰著自家漢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滿臉驚恐狀,倒抽了一口冷氣,趕緊起身彎腰,給陶弘行倒酒滿上一大碗,再諂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樣可還湊合
婦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滾一邊涼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約好了啊,以后讓我來個當宗主耍耍,再出門,就有個可以顯擺的身份了。否則每次回家參加祠堂議事,我都抬不起頭。
躋身上五境,就可以嘗試著與文廟報備,開宗立派了。
這里邊還有一個類似山下朝廷吏部銓選的過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開宗立派,這是必備條件,卻不是說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創(chuàng)建宗門的。
中土文廟那邊會有一個審核的過程,包袱齋不是沒有想過建立下宗,但問題在于,好像連包袱齋至今都還不是個宗字頭門派。
陶弘行一聽到宗門,就是長長一聲嘆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別看包袱齋賺錢是多,但是真要說山上的地位,莫說是包袱齋,便是整個商家在浩然天下的聲望,又如何
當年商家差點直接被文廟從諸子百家當中剔除。錢能通神在文廟那邊有屁用。
郭曼倩幸災樂禍道:換成我去青萍劍宗,都不用老祖師陪著,仙都山總歸是可以走上去的,總歸不至于在渡口那邊止步。
羅巾提醒道:趕緊閉嘴吧,吳胖子來了。
三人當中,其實是婦人境界最高。
一個斜挎包裹的胖子,進了館子,坐在郭曼倩身邊,嘴上埋怨著,你們怎么找了這么個地兒,教我好找,換成是酒樓,不是更寬敞些。一邊痛快喝酒,一邊欣賞京城夜景,豈不美哉。
郭曼倩跟館子伙計多要了碗筷,笑道:嫌棄地兒小,那就喝第二頓唄。
吳瘦坐在一旁,長凳頓時咯吱作響,算了,我還跟兩撥人約好了的,咱們幾個回頭再約。
請外人喝酒,談買賣,一切開銷,是可以與郭曼倩這個賬房先生報銷的,但是請郭曼倩幾個喝酒,可就得吳瘦自掏腰包了。
桐葉洲包袱齋這邊,跟劉聚寶、郁泮水他們一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掙了錢,同樣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紅??傆嬃ьw谷雨錢,在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已經(jīng)到賬,未來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顆谷雨錢,自然都是要落入張直口袋的。而桐葉洲包袱齋這邊,當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賬面上的收益,只說將來這條大瀆沿途,諸多渡口,不分新舊,都會建立包袱齋商鋪,按照祖師爺張直的授意,跟各國朝廷和當?shù)叵筛T派們商談此事,必須只賣不租,談定一錘子買賣。所以這段時日,陶弘行、吳瘦幾個,分頭行事,都在談這個事情,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酒局,從早到晚,連軸轉呢。
雖說包袱齋給的價格不高,簽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長約,約定除非改朝換代,才會另議。但是各國朝廷、山上門派,能夠憑空多出一筆神仙錢,還能給自家渡口幫著聚攏人氣,對于各個窮得快要拴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勢力而來說,包袱齋愿意在當?shù)芈淠_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樂不為。
包袱齋,明擺著是搶地皮了。
可就像張直的先前解釋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無個包袱齋,人氣是截然不同的。可與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這筆好似及時雨的神仙錢,山上管錢的財庫負責人,各國戶部衙門,兜里有了錢,腰桿就直,說話就硬氣。
羅巾輕聲感嘆道:且不說什么功在千秋的好名聲,只說接下來十幾年之內(nèi),整個桐葉洲中部,便是遇到兇年荒年,也不至于落個民不聊生,遍地餓殍了。
郭曼倩點點頭。
這與歷史上某位以詩詞著稱于世的儒家圣賢,靠著大興土木賑災成功,有異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問道:聽說那些個不問世事的山中野民,終于愿意出山了
關于洛陽木客一脈,這是包袱齋眾多修士們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因為包袱齋的開山鼻祖,主人張直,就出身洛陽木客一脈,而且屬于那種欺師滅祖的叛徒。
吳瘦小心翼翼說道:好不容易吃個夜宵,就不聊這些煞風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脫了靴子,盤腿而坐,低頭瞧了瞧桌底下,還好,沒有那種見不得光的場景。
桌底一只繡花鞋驀然一翹,作勢要踹他臉龐一腳,羅巾笑罵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這不是擔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場合的干柴烈火嘛,傳出去影響不好。
吳瘦對此見怪不怪,嘿嘿而笑,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嘴里,抿了一大口滋味略顯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家伙,故意對外宣稱說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黃衣蕓,郁狷夫,還有皚皚洲的女子大宗師,柳歲余齊聚此地,還有十幾號艷名遠播的仙子,也都到了云巖國京城,使得短短兩個月之內(nèi),涌入了一大幫花花腸子的修士和云巖國周邊數(shù)國的文人雅士。
雖然吳瘦自打從青萍劍宗返回,在郭曼倩他們這邊,就一直故意表現(xiàn)得頗為志得意滿。
其實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輕隱官,確實和氣,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過不知為何,現(xiàn)在吳瘦有句口頭禪,容我緩一緩。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個出身貧寒的陳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經(jīng)積攢下偌大一份家業(yè),一上山一下宗。
一雙包袱齋的山上道侶,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婦人卻是最欣賞陳平安的懼內(nèi)。
如今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經(jīng)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柜,獨自坐在寧府的大門口那邊。
館子外邊的小巷,來了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門口那邊摔著袖子徑直走過,他驀然一個身體后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內(nèi),轉身大步跨過門檻,嬉皮笑臉道:人生在世,總有那么幾件多管閑事的無用功,比如醫(yī)死馬,扶爛泥,雕朽木,勸妓-女從良,請屠子放下刀,讓商賈賺錢別黑心。
少年進了館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滿臉震驚道:靈角道友,心寬體胖么,竟然還有心情躲這兒喝酒!
身材臃腫卻叫吳瘦的靈角道友,身體僵硬,道心緊繃,苦著臉轉過頭,干笑道:崔宗主,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離開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終于緩過來啦
吳瘦笑容尷尬道:崔宗主說笑了。
崔東山使勁攥住胖子的肩膀,說笑了靈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說我為人輕浮
吳瘦連忙賠罪道:不敢不敢,誤會誤會。
崔東山挪步,再伸手推開吳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長凳中間。
郭曼倩微微皺眉,沒說什么。
關于這個根本不知道從那個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陳山主的嫡傳弟子……即便情報靈通如包袱齋,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前不久祖師爺張直還專門提醒他們幾個,不要試圖去尋找有關崔東山修行根腳的蛛絲馬跡,對此人,保持敬而遠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東山主動找上門,除了吃過苦頭的吳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幾個,都很意外。
認得么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顆神仙錢,放在桌上。
是那三種山上錢,雪花錢,小暑錢,谷雨錢。
崔東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顆神仙錢,笑道:我覺得你們都不認得它們,你們覺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覺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會一見如故,極有眼緣。當然也有一些人,看著就不想見第二面,比如眼前這個故弄玄虛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陳山主,怎么找了這么個親傳弟子當下宗的宗主。
換成那個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錢也好啊,也對,她是純粹武夫,無法在山上開宗立派。
崔東山彎曲三根手指,輕輕敲擊桌上的神仙錢,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堅信講理不舉例,等于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比如你們認得范先生,范先生卻不認識你們幾個,那你們和范先生,就不算認識,對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么,這三顆神仙錢,就認得崔宗主了
崔東山一拂袖子,將神仙錢重新收入袖中,罷了,雞同鴨講,實在是教不會你們。若是張直在場,估計他就聽得懂了。
連同那個道號松脂的男人在內(nèi),總計有七撥洛陽木客開始下山游歷,在各洲選址,挑選落腳的地方。
聽說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親自登山,說服這幫洛陽木客打破祖訓,出山。
其實包袱齋也好,洛陽木客也罷。
在崔東山眼中,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個他人是兩人。
一是商家祖師爺,范先生。
二是皚皚洲通商天下的財神爺劉聚寶。
上次文廟議事,禮圣終于開口,等于打開了一層禁制。
使得諸子百家的祖師爺們,從今往后,各自修道登高,就再無瓶頸了。
最終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憑本事就是了。
羅巾笑道:如果青萍劍宗都是崔宗主這樣的高人,我與夫君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罷。
崔東山吃癟不已,好嘛,竟然被一個婆姨給拿捏了,欺負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來嚇唬人
好,我怕了。
畢竟如今是半個盟友。那就以誠待人,跟你們幾個,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幾句你們花錢都買不著的實在話好了。
有些買賣,是注定不能掙大錢的。比如糧食。
知道你們包袱齋,都那么有錢了,張直還那么會做人,為何至今連個宗字頭都撈不著嗎你們就不覺得奇怪
錯就錯在前人歪德,你們這些后人跟著遭殃。記得你們早年包袱齋的二把手,賺錢太兇了,本事太高,什么錢都敢掙,結果在文廟那邊就被記錄在冊了。此人早已被張直譜牒除名,所以你們可能都未必聽說過他的名字??蓱z張直,不管事后如何補救此事,不管他親自去功德林那邊,如何找門路托關系,都不成,結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廟教主,一個都沒見著面。這種事情,家丑不可外揚嘛,張直是肯定不好意思開口的,所以你們都不太清楚吧
這就叫心腸不硬,掙不著錢。心腸太狠,守不住錢。真是苦了你們這些生意人哩,經(jīng)手錢財如流水,嘩啦啦來嘩啦啦走。
只有最后一次文廟之行,張直總算沒白走,在功德林門口那邊,從經(jīng)生熹平那邊,聽見了一句勸誡,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所以這么多年以來,包袱齋有幾樁買賣,是一直虧本的,老老實實從別處財路找補回來。又有幾門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還好還好,不枉費你們祖師爺張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氣的媳婦,終于要熬成婆嘍。只用三千顆谷雨錢,換個好口碑,劃算!
郭曼倩側過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見多識廣,連這些別家山頭的密事和文廟那邊的內(nèi)幕,都能夠如數(shù)家珍
崔東山一本正經(jīng)道:這算什么,我連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皚皚洲韋赦的那點故事,早年她是如何夢游鶯花洞天,怎就跟陰神出竅遠游的韋赦不打不相識,又為何最終老死不相往來,遺憾未能結成道侶,都曉得嘞。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吧。
郭曼倩一時語噎,連他這個??h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聽說過些小道消息,跟這個崔宗主說的,不太一樣。家族內(nèi)部,都是說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對自家老太君屬于一見傾心。但是家族當年正值風雨飄搖之際,老太君不愿留下一個爛攤子,遠嫁別洲,那會兒已是飛升境的韋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贅浚縣郭氏,才導致這樁山上姻緣未能圓滿……
至于那處始終無主占據(jù)的鶯花洞天,是山上極負盛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異于外界,故而天材地寶的孕育和生長速度,都要遠遠快于別處的風水寶地。
也難怪會有大修士評價此地一句,就這一畝三分地,隨便施點肥,澆點水,長出來的全是金子銀子。
跟著張直混,三天餓九頓,連個宗字頭門派的祖師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邊,正是用人之際,很缺能人異士,我覺得你們幾個,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誠合作,披荊斬棘……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反正就一句話,最實在的,哥幾個一起悶聲發(fā)大財
吳瘦眼觀鼻鼻觀心,一不發(fā)。
敢情這是過江龍碰上地頭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授意,還是崔東山自作主張
陶弘行與郭曼倩對視一眼,俱是神色凝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小心上了一條賊船,船主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霎時間氣氛凝重起來,還是羅巾打破沉默,率先開口問道:崔宗主是在說笑話嗎
是的!當然啊,不然我這么公然挖墻腳,像話
崔東山點頭道:老弟這不是看你們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著逗個樂子,緩解一下尷尬氣氛嘛。
郭曼倩幾個,心中都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這個人腦子-有病吧
吳瘦大致猜出幾位同僚的心思,你們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個郎中看病啊。
崔東山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說道:我就不坐下來蹭吃蹭喝了,只說這盤四人份的烤魚,憑空多出個下筷子的人,你們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過意不去的。我今天來這邊,就是跟你們商量個事,別緊張,芝麻大小的事情,你們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說一的實誠人,馬上就可以談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繞過張直,比如以后我家山頭對外出售的貨物,建造在桐葉洲大瀆沿途的各地包袱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專門騰出幾個貨架,幫忙賣東西,賺多少是多少,鋪子那邊不能抽成,都是能夠讓人見了就挪不開眼、兩條腿走不動道的鎮(zhèn)店之寶,大開門的尖兒貨,能幫你們吸引多少的人氣!當然了,你們幾個不用謝我,都是一見如故的朋友,談錢就傷感情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給錢,無妨,傷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強接受。
這是在跟我們桐葉洲包袱齋,明目張膽收取保護費了
再者,包袱齋既然開門做生意,每天迎來送往,估計總能碰見一些個資質(zhì)不錯的修道胚子,就勞煩諸位,幫老弟說幾句好話,引薦一二。其中若有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來這第三點呢,又分幾個小的注意事項,算了,站著說話腰疼,我還是坐下聊吧,咱們邊喝邊聊……
好個崔宗主,你他娘的這也叫商量個事
崔東山笑道:鄰里和睦,比啥都強。
羅巾說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現(xiàn)在就可以直白無誤告訴崔宗主,根本沒得聊。
崔東山說道:做買賣嘛,別意氣用事,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有來有回,才有樂趣。
陶弘行搖頭說道:用不著。
郭曼倩冷笑道: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吳瘦難得硬氣一回,崔宗主誠意不夠,確實很難繼續(xù)聊下去了,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都別傷了和氣。
崔東山問道:真不聽聽第三件事
羅巾說道:就別傷和氣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東山再聊下去,桐葉洲包袱齋跟青萍劍宗可能就要撕破臉皮了。
崔東山自顧自從兩邊吳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從桌對面拿來一壺羅巾手邊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只酒碗。
白衣少年倒?jié)M了一碗酒,再將一雙筷子,擱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們今夜有魚吃,好兆頭,肯定年年有余。
一個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館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說說看第三事,他們耐心不夠,我倒是愿意聽聽看。
正主終于來了。
崔東山微笑道:未來桐葉洲中部,大瀆沿岸,幾十座仙家渡口幾十座包袱齋,你們吃得飽么
張直坐在桌對面,笑問道:怎么講
崔東山說道:不如讓這桐葉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齋
張直問道:注意事項呢
崔東山說道:比如讓一洲山河,各國京城亦有包袱齋。
張直再問:還有嗎
崔東山說道:再比如同理,讓扶搖洲亦是如此。
張直沉默不語。
崔東山笑道:怕?lián)蔚綍簳r吃不下的,可以余著嘛。今年余到明年,年年好過一年。
張直笑道:作得準
崔東山問道:就不問我是誰
張直果然問道:你是誰
崔東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崔東山啊。
張直笑道:陳先生挑學生的眼光,崔宗主選先生的眼光,看來都很好啊。
崔東山滿臉狐疑狀,不是說反話
張直笑道:真心話。
————
有一位相貌極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獨自走在燈火輝煌的京城內(nèi),皮囊出彩,可謂雌雄莫辨,反正都當?shù)闷鹈廊艘徽f。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葉洲鎮(zhèn)妖樓飛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閑來無事,他就來這邊湊熱鬧。
這一路上,沒走幾步路,遠遠近近,就被青同發(fā)現(xiàn)了好幾股氣息深重的練氣士。
呵,水淺王八多。
起先云巖國秦氏皇帝和滿朝文武官員,都不由得擔心作為首善之地的京師,一下子涌入這么多的練氣士,會不會出現(xiàn)那種極容易變成里外不是人的沖突,不曾想是他們多慮了,至今為止,竟然尚未出現(xiàn)一起外鄉(xiāng)修士欺凌本地百姓的官司,云巖禮部和刑部官員,原本一顆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這天子腳下鬧出點幺蛾子,明兒朝會就被皇帝陛下責罰丟了官,這會兒感覺終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匪夷所思。怎么是她來這里做什么就不怕被砍嗎
只見道路前方的一個路邊燒烤攤子,有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的寒酸裝束,帶著個精怪出身的少女,婦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滿嘴流油,兩只手分別攥著一大把烤串,臉龐洋溢著幸福。
婦人轉過頭,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見面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記名弟子。
飛升境修士,隱匿氣息的手段,堪稱爐火純青。同境修士之間,很難憑借類似掌觀山河的手段獲知真相。
青同立即壓下心中漣漪,坐在桌旁,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少女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輩,這么巧啊,放開吃,我請客!
青同搖搖頭,笑著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慣這么油膩的。
老板,再來十串烤魷魚哈!
少女一邊用實際行動證明這份街邊美食的靠譜,一邊繼續(xù)勸說道:好吃得一塌糊涂呢,青同前輩,你先嘗嘗看,這就叫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
青同欲又止。
因為并不清楚仰止跟陳平安到底是如何約定的,青同擔心畫蛇添足,落個兩邊不討好,還是不多說什么了。
仰止說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復雜道:那你還來。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幫你圈定的方圓千里之地,不好嗎
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著,你信不信,他遲早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去,我能在那邊躲幾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場問劍,一定會到來,我還不如趁著現(xiàn)在,還可以出門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個米裕
仰止笑道:畢竟暫時只是一個仙人而已,砍得死誰呢。
青同無奈道:你倒是看得開。
仰止轉頭朝燒烤攤老板那邊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鴨胗,胡椒粉多撒些。
攤子老板大聲笑道:好嘞,客官等著。
仰止收回視線,真不嘗嘗看滋味不錯的。
青同還是搖頭道:真別勸了,又不是桌上勸酒。
仰止打趣道:我這徒弟,是想著你這個當前輩的大財主,回頭能夠順便把賬結了,我不一樣,是真心跟你推薦這種美食。
被師父揭穿那點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頭,假裝什么都沒聽見。
青同問道:難道你就是那個‘景行’
仰止點頭道:在外游歷,總得有個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來化名景行的仰止,搖身一變,成了大泉王朝的記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來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
因為先有金甲洲武學第一人的韓-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擔任大泉姚氏的國師,故而這個憑空出現(xiàn)的景行,并非曾掀起太大的波瀾。即便山上修士聽說了此事,也只當是大泉王朝如今氣數(shù)鼎盛,不會多想。
仰止突然說道:桃亭也來了。
這廝故意放出了一點大道氣息,并未刻意收斂全部道氣,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單論道齡,他算我們的晚輩吧
仰止說道:這種話,我當面說得,你還是算了吧。
青同雙臂環(huán)胸,一棵庭中樹,一條看門狗,誰也不比誰好,怎就說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個階下囚。
一個精神瞿爍的黃衣老者,雙手負后,散步在京城夜市。
老神在在,默默查探著一些個練氣士的虛實,附帶點評一句,這個不濟事,紙糊的玉璞境,這個還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嬰只能當蠻荒的金丹看……咦,這個還算有點嚼頭,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邊兩個,好像也都不含糊,桐葉洲哪家山頭,有此底蘊
正是離開李槐身邊的蠻荒桃亭,如今名動浩然的嫩道人。
此次擅自趕來桐葉洲,嫩道人動身之前,非要讓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打好招呼,還幫李槐找了一堆正當理由,否則嫩道人根本不敢離開寶瓶洲,怕就怕離開李槐身邊沒幾步,就已經(jīng)被神通廣大的老瞎子拽入夢中,至于后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
既然嫩道人是去桐葉洲幫陳平安做大事,李槐當然沒有異議,就用上老瞎子傳授的一門秘術,與十萬大山那邊聯(lián)系上了,老瞎子一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明顯就有點神色不悅了,一聽就不是自己弟子會說的話,虧得李槐見機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說法,說嫩道人既然是你給我安排的扈從,難道我還不能使喚他了老瞎子一聽,覺得有道理,只是讓李槐捎句話給那條看門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間,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蠻荒桃亭也罷,就自個兒去十萬大山,先挖個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萬大山之外,嫩道人說話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邊,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夾著尾巴做人。
京城一處不起眼私宅內(nèi),李拔正在書房看著一幅掛在墻上的桐葉洲中部形勢圖,鬼仙黃幔就坐在一旁,內(nèi)心微動。
李拔問道:有人暗中窺探此地
黃幔懶洋洋說道:吃不準。
東海水君府,設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經(jīng)制司主官,而黃幔則是香火司的負責人。
二月二龍?zhí)ь^。就是先前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云巖國京城內(nèi),組建了一座山上罕見的祖師堂。如今道號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師堂內(nèi)占據(jù)一席之地。之前他們登岸好似游山玩水散心一趟,在離開虞氏京城那座積翠觀后,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因為職責所在,仍需看著那條歸墟渡口航道,她就帶走了宮艷和王瓊琚,重新入海。她再讓李拔,鬼仙玉道人黃幔,武夫溪蠻,留在云巖國京城這邊,按照與崔東山的事先約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師堂里邊,只需給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張椅子即可。至于仙人境的黃幔和九境武夫溪蠻,不用在那邊蹲茅坑不拉屎。
當時王朱出手驚人,直接丟給崔東山一件青瓷筆洗樣式的咫尺物,里邊裝著一萬五千多顆谷雨錢。
這就意味著大瀆開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錢,已經(jīng)早早有著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東山提了個要求,多余的谷雨錢,讓崔東山幫忙在積翠觀附近,幫水府建造一座陸地避暑別院。
那個崔東山是個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將那座積翠觀劃撥給了東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里走樁練拳的溪蠻,笑道:黃幔,找不找得到對方的蹤跡,我去會一會
黃幔說道:修士神識一掃而過,無跡可尋。真要順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難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獨門手段。
李拔搖頭說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黃幔笑道:虞氏王朝那邊,真就那么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膽。
李拔說道:主人自己都說了是無聊之舉,我們就別小題大做了。
黃幔說道:那這位太子殿下,就是虛驚一場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內(nèi),他先前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先別急著寄信給天目書院告狀。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那位地位尊崇卻性情叵測的東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會動搖虞氏王朝一國根本的大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先前那個真龍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沒有因為虞氏王朝新立年號神龍而領情,反而出不遜,讓虞氏朝廷將那位曾經(jīng)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將黃山壽,告老還鄉(xiāng)!還威脅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當什么太子了。下之意,潛邸儲君都當不成,還怎么坐龍椅。
這次虞麟游壯著膽子趕來云巖國京城,未必沒有與東海水君府主動示好的意圖。
夜市那邊,黃衣老者瞇起眼,對面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著有幾分憂國憂民,不錯,有幾分道行。又是個仙人不常見??峙略谛U荒天下的家鄉(xiāng)那邊,這家伙都算仙人里邊能打的了。
看不出來,桐葉洲還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鄉(xiāng)那邊的說法,就是糞堆里出金子了
那人主動以心聲微笑道:可是嫩道長
嫩道人瞇眼道:你是
對方自我介紹道:我來自中土大龍湫,叫司徒夢鯨,道號‘龍髯’。如今晚輩暫任桐葉洲小龍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點點頭,哦,大小龍湫,聽說過。
看來鴛鴦渚那場斗法,名氣不小,已經(jīng)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個機會,再找個飛升境老修士干一架
也就是跟著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這句敷衍語里邊,可就要多出一個沒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問道:不是聽說小龍湫封山了嗎,司徒山主這是
約莫是覺得這么提問,有點打?qū)Ψ降哪樍?要說自己那份結結實實的境界就擺在那里,當然不怕對方一個仙人多想。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說話做事太不講究,容易連累主人李槐沒有好名聲,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會不開心,老瞎子不開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條命,反正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
所以嫩道人立即變了嘴臉,擠出個自認為真誠的笑容,拗著性子拱手說著客氣話,我只是隨口一問,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這里跟龍髯道友賠個不是,真心實意道個歉。
其實司徒夢鯨也在疑惑,在鴛鴦渚那邊差點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么如此好說話、懂得山上禮數(shù)了。
司徒夢鯨按下心中納悶,笑著解釋道:小龍湫確實封山,不過大龍湫聽說這邊要開鑿大瀆,就想著略盡綿薄之力,我在這邊處理過一些宗門事務,很快就會返回小龍湫。
嫩道人爽朗笑道:龍髯道友何必著急趕回山頭,湊巧我也是剛到這邊,就沒什么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幾天,我們好好喝幾頓酒敢問道友住在何處,可有空閑屋子,若是行個方便,我就不用費心思去找落腳地方了。
這趟出門,找機會多認識幾個山上朋友,以后陪著李槐出門遠游,到哪里就都混得開了。
約莫是嫩道人表現(xiàn)得太過熱絡,讓司徒夢鯨有點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夢鯨還是邀請嫩道人去自己住處飲酒。
一個如今必然被文廟盯著的飛升境大修士,總不至于無冤無仇的,就來算計自己和大小龍湫。
前些時候,青萍劍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確實已經(jīng)對外宣稱封山的小龍湫心意尖。
看著那封署名青萍劍宗崔東山的書信內(nèi)容,司徒夢鯨啼笑皆非,崔宗主你這是收破爛嗎
只是想到沸沸揚揚的大瀆開鑿一事,司徒夢鯨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對方建議他們小龍湫這邊,不用著急對外宣稱將那兩個譜牒除名的護山供奉,驅(qū)逐出境一事,可以丟到云巖國這邊,不妨給它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給工錢,當個十幾年的苦力就是了,這就叫小懲大誡。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司徒夢鯨若只是大龍湫修士的身份,可能還會覺得別扭,不愿將就。
自己都將它們掃地出門了,沒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當了小龍湫山主,就壓下心中那點不適,回信一封,答應此事,還在信上與崔東山致謝兩句。
要不是已經(jīng)封山,其實參與到大瀆開鑿當中,對小龍湫是個不錯的選擇。順著這個思路,司徒夢鯨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書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龍湫,讓祖師堂派遣數(shù)位鏡工地仙,由他們領銜,各自帶一批親傳弟子和宗門外門弟子過來,一同到桐葉洲,為大瀆開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處不大,可多少是個心意,也算是桐葉洲小龍湫,在這件事情上邊表個態(tài),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經(jīng)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來此的曳落河舊主,蠻荒舊王座大妖仰止。
這兩位飛升境大妖,一個搬山,一個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魚鱗渡,一艘名為桐蔭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單單是桐蔭渡船很扎眼,更因為如今這艘渡船之上,有個姓米的大劍仙,負責坐鎮(zhèn)桐蔭渡船。
米劍仙只是偶爾會走出樓船散心,憑欄而立,白衣佩劍,風采卓絕。
渡口這邊,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輕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風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們的尖叫連連。
作為大瀆開鑿一事的發(fā)起人之一,青萍劍宗此次出山,聲勢不小。
由賬房先生種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領銜帶隊,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劍修陶然,少年劍修何辜和于斜回隨行。
元嬰境老虬裘瀆,來自上宗那邊的,有同樣是元嬰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暫時還是龍門境的云子。
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nèi)的傀儡,帶著一大撥用以開山卸嶺、開辟河道的符箓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親自待客。
種秋和曹晴朗還真就不太合適。
因為是兩位遠道而來的家鄉(xiāng)劍修,一少年模樣,一老嫗姿容。
分別名為邢云,柳水。
他們剛來桐葉洲沒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結果撲了個空,就直奔云巖國京城。
屋內(nèi),邢云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點頭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宮那邊待過,還經(jīng)常給隱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錄歸檔的雜事,否則換成劍氣長城一般的劍修,還真未必知曉這兩位老劍修的來歷。
兩位離鄉(xiāng)多年的老劍修,先前在米裕這邊,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飛劍,再給出一封齊廷濟的親筆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齊廷濟以劍氣做筆墨。米??彬灍o誤,就算確定了他們的身份,再飛劍傳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霽色峰。
邢云疑惑道:記得米祜小時候,模樣可不太湊合。
柳水點點頭,直不諱,比較丑。
邢云忍不住問道:你們兄弟倆,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親兄弟。
這類不中聽的話,米裕在家鄉(xiāng),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從不上心。
何況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語都糙。
如孫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風雅的,畢竟是少數(shù)。
至于太象街陳氏家主陳熙,那是真有學問。
只是米裕比較奇怪一件事,邢云和柳水,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兩人年齡相仿,雙方的本命飛劍,高燭與新月,祠廟與香火,亦是絕配,但是兩人卻各自看不順眼,按照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顯示,他們?nèi)羰墙Y為道侶,各自境界修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們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為不愿看見對方。
柳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在蠻荒天下,我見著了隱官蕭愻,她沒有為難我,否則我根本沒辦法活著瞧見城頭。
邢云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嗤笑道:誰不知道你小時候就是隱官蕭愻身后的跟屁蟲,她放過你,不奇怪。
他們好像還是習慣稱呼蕭愻為隱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就會對董老兒溜須拍馬,求著他傳授上乘劍術,傳給你了沒有學到幾分了
米裕不愿意摻和這種拌嘴。
屋內(nèi)就這么沉默下去。
邢云緩緩道:高承怎么死了。
柳水說道:你怎么不說周澄怎么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云再次默然。
米裕問道:喝點酒
柳水朝邢云那邊抬了抬下巴,說道:給他來兩壺,好借酒澆愁。
邢云冷哼一聲,站起身,離開屋子,去船頭那邊透口氣。
老嫗瞥了眼掛在墻壁上的一把佩劍,目露贊許神色,說道:不錯。
米裕說道:醇儒陳淳安,曾經(jīng)贈予月色,還幫忙煉劍,我這把佩劍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嫗疑惑道:陳淳安那樣的讀書人,愿意跟你這種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歸功于隱官大人。
老嫗問道:你好像很認可陳平安
米裕說道:柳前輩最好稱呼一聲陳隱官。
老嫗笑呵呵道:就因為他是你們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問,論戰(zhàn)功,按照避暑行宮的計算方式,你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我一人。論境界,我是劍仙,你跟邢云都只是玉璞境劍修。
老嫗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劍氣長城,道齡當不了飯吃,也當不了酒喝。
老嫗站起身。
米裕跟著起身,兩位前輩,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可別因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云趕去龍象劍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邊,老嫗抬起手,輕輕捋過鬢角。
誰年輕那會兒,還不是個美人呢。
一座京城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幾乎每隔幾天,劉幽州就會更換一處風景不同的螺螄殼道場。
書房內(nèi),鋪有一張竹席,劉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著螺螄粉,在那兒狼吞虎咽,視線卻是盯著墻上的一幅地圖。
一條未來大瀆的綿延河道,在地圖上用不同顏色標注出來,就像一根五顏六色的繩子。
每段好似竹節(jié)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勢力,各自負責一段大瀆的開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誤,如果某方勢力進展順利,可以受邀幫忙其余力有未逮的勢力,花錢消災,免得被祖師堂追究誤工。至于合龍之事,祖師堂那邊,安排有專門的仙師負責此事。
當時在場的各國官員,幾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這種評定功績的算法,極其有利于他們這些山下勢力。所以他們,各有先后,看了幾眼坐在祖師堂對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們真就沒有一點異議
禮部刑部,出供奉仙師,工部派遣各種匠人和服役百姓,戶部掏腰包出錢。
大瀆水路,盡量繞開各國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沖的忌諱,當然如果有某國朝廷愿意更換舊址,另說。
大大小小,大瀆途徑五十二國,即便近期又有新國建立,也不會超過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個擁有宗主國的藩屬朝廷,若非特殊情況,是無法參與祖師堂議事的。
所以此次祖師堂議事,就有不少小國君主、將相公卿來此,或與宗主國打點關系,希冀著能擁有一席之地,或是干脆來這邊抗議,罵街的都有。
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有副山長魯縞親臨,帶著個賢人楊樸。南邊的五溪書院,是副山長王宰帶著一位君子,唯獨北邊的天目書院,比較奇怪,竟然只來了一位君子。照理說那個氣勢凌人的副山長溫煜,于公于私,他怎么都該露面的。
不過這幾位桐葉洲書院副山主、君子賢人們,其實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列會旁聽。
不出所料,除了賢人楊樸,他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已經(jīng)離開云巖國。
還有幾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龍湫那邊,請來了一批來自上宗大龍湫的鏡工。
再就是如今連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現(xiàn)了一撥氣象不俗的練氣士,看樣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來自別洲,因為他們剛剛才開始學習桐葉洲雅。
當然最為矚目的,還是那條由過江龍變成地頭蛇的青萍劍宗。
一般情況,外鄉(xiāng)勢力在一洲開宗,想要站穩(wěn)腳跟沒那么容易的,也就是桐葉洲了,北邊,桐葉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如今就變得有點尷尬了。由于大泉王朝與蒲山云草堂,而金頂觀和白龍洞等仙府,則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離的跡象。而且一旦錯過這場盛事,金頂觀與,在桐葉洲山上說話的分量,自然而然會大為削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