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繞過書案,來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她抬起頭,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著,有錯嗎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道:你叫白離草,原名白梅兒,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國姑蘇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樁娃娃親,十四歲那年,被青峽島釣魚房修士發(fā)現(xiàn)有修道資質(zhì),便用三百兩銀子跟你爹娘買下了你,你爹娘最后臨時變卦,想要多要三百兩銀子,結(jié)果被修士當(dāng)著你的面子,全部打殺當(dāng)場,到了青峽島,被島上首席供奉相中,收為開襟小娘,你嫌棄白梅兒這名字不好聽,就改成了白離草,為此還在香火房那邊多花了十二顆雪花錢,最后死在顧璨那條蛟龍扈從之下,尸體慘不忍睹,你執(zhí)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了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馬遠(yuǎn)致?lián)锶?關(guān)押在水井當(dāng)中,想要將你培養(yǎng)成一名鬼卒。然后我將你帶出水井,進(jìn)了那座閻王殿。
她抹去眼淚,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是顧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會記住他顧璨……
她眼神堅毅,還有你!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不妨直接將我打得魂飛魄散,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陳平安搖搖頭。
站起身。
一位同樣是開襟小娘出身的年輕陰物,怯生生開口道:哪怕是以陰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愿意,再就是以后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如果還有什么心愿,想到了,還可以告訴我。
她雀躍起來,姿容婉約,向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
一個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陰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閻王殿,我想投胎轉(zhuǎn)世,再也不用再被拘押在這種鬼地方,做得到嗎
陳平安說道:放你去轉(zhuǎn)世,當(dāng)然不難,但是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可以再世為人,尤其是下輩子能否享福,我都無法保證,我只能保證到時候會,為做出跟你一樣選擇的陰物,舉辦一場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陸道場,幫你們祈福,此外還有一些盡量增加你們福報的山上規(guī)矩,我一樣會做,例如以你們的名義,去已經(jīng)戰(zhàn)亂的石毫國開設(shè)粥棚,救濟(jì)難民,我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少。
她愣了一下,似乎改變主意,我再想想,行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當(dāng)然。
她突然問道:你也知道我叫什么
陳平安輕聲道: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聯(lián),都是你寫的,我專門去找過,可惜如今改名為春庭府的那里,都換上新的了。
她驀然流淚。
陳平安說道:對不起。
她默不作聲,只是哭泣。
其中一位最早最為驚恐慌張的陰物,是一位習(xí)慣性與人說話時彎腰的中年雜役男子,他顫聲道:神仙老爺,我叫賈高,不曉得小人的名字也沒關(guān)系,更不用記,我就是想要能夠去我爹娘墳頭上香,可是有些遠(yuǎn),不在石毫國,是在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春華國,若是神仙嫌麻煩,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爺真的能夠開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再幫著咱們積攢些陰德,順順利利投胎轉(zhuǎn)世,我就不怨那顧璨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你籍貫,春華國也會去的,到時候再將你請出來。
賈高頓時泣不成聲,彎腰致謝道:上墳的開銷,就有勞神仙老爺破費了,只能下輩子有機(jī)會再還。
陳平安轉(zhuǎn)身去拿起養(yǎng)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遠(yuǎn)處,就這樣嗎就這些嗎
中年男子陰物胡亂擦了把臉,足夠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繃著臉色,沒有說話。
突然又有陰物搓手而笑,是一個壯年男子,諂媚道:神仙老爺,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讓神仙老爺做那些費勁的事兒,就是有一個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費神仙老爺一顆雪花錢,也不會讓神仙老爺半點分心。
陳平安瞇起眼,面無表情道:趙史,說說看。
那個春庭府前身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邊幾位開襟小娘陰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著能夠在神仙老爺?shù)哪亲杉腋±镞?一直待著,然后呢,可以繼續(xù)像在世之時那般,手底下管著幾位開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著可以去她們住處串串門,做點……男人的事情,活著的時候,只能偷瞧幾眼,都不敢過足眼癮,今兒懇請神仙老爺開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話……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個第一個開口的開襟小娘,名為白離草的少女,滿臉冷笑。
陳平安點點頭,扯了扯嘴角,行啊。這點小事。
男子低頭哈腰,神仙老爺英明。
陳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賬本,就緩緩道:趙史,與祖輩一樣,是青峽島出身,燈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約束十?dāng)?shù)位開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薪水俸祿,每年還有兩次機(jī)會離開書簡湖,去石毫國在內(nèi)周邊地界,為青峽島燈花府尋覓雜役弟子,根據(jù)香火房秘檔記載,關(guān)于你的生平事跡,就只有一樁事情,大概就是你上輩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經(jīng)在云樓城與一位外鄉(xiāng)女修起了沖突,憑借青峽島的名號和人脈,你請云樓城當(dāng)?shù)匦奘繉⑵淞枞柚滤?尸體投湖。
男子臉色尷尬,教神仙老爺笑話了。
陳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這頭陰物的脖頸,面無表情道:笑話我不覺得好笑。
脖頸被陳平安五指攥緊,男子陰物如入油鍋烹煮,痛苦哀嚎起來,陳平安!你說話不算話!我詛咒你……
陳平安手臂抬高,將其懸空,不讓這頭垂死掙扎的陰物多說半個字,緩緩道:算話啊,下輩子,你像憑本事對付那個遠(yuǎn)游云樓城的年輕女修一樣,自己投個好胎就行了。至于你魂飛魄散后,還有沒有這個機(jī)會,我就管不著了。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女修的名字嗎我記得,叫魏青玉。
陳平安手中那頭陰物,灰飛煙滅,砰然四散。
陳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幾聲,走回書案后邊,望向青石板那邊,
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別竊喜與狐疑的兩頭陰物,不知為何,開始跪下磕頭。
一個時辰后。
陳平安打開門,走出屋子。
曾掖已經(jīng)站在門口,看到了他的身影,轉(zhuǎn)頭驚喜道:陳先生,下雪了!鵝毛大雪!是咱們書簡湖今年的頭場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有些悻悻然。
對于陳先生這樣的大修士而。
人間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好有什么意義
陳平安抬起頭。
雙手籠袖。
大雪茫茫。
但是化雪之時,才是天最冷的時候?;┲?更是會道路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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