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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0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

后來等到變天,黃鎮(zhèn)很快就跟著長輩搬去了州城,家族在那邊購置田宅店鋪,過上了手頭寬裕的好日子。

老觀主緩緩道:楊家藥鋪后院的天井里邊,有你一炷香火,當年香霧不低的,位次很靠前。結(jié)果好死不死,招惹到了阮秀,被她厭惡,你等于就此一只腳離開了賭桌。在那之后,你的運勢就弱了。

黃鎮(zhèn)默不作聲。

這等秘事,當年他一個屁大孩子豈能知曉。之后一次次借助光陰長河的潮水倒灌,一次次試圖更改結(jié)果,終究不成。

要么攔不住陳平安,要么好不容易攔住了,卻無法成就自己,始終沒有兩全之法。

老觀主說道:婦人當街索求一百兩銀子,其實還能還個價,五十兩三十兩也成

黃鎮(zhèn)神色如常,能拿到手十兩銀子就心滿意足了。

后來家道中落,少年黃鎮(zhèn)開始怨天尤人,再后來,總有這樣那樣的假設(shè)和如果,如果自己再大上幾歲,與那林守一、董水井他們是同年,小鎮(zhèn)變天的那年,是不是就會跟隨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xué),順理成章成為齊靜春的親傳弟子、文圣的再傳之一如果第一次遠行,混了個灰頭土臉,在返鄉(xiāng)之初,肯去落魄山,主動找那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陳平安解開心結(jié)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邊修行

之后歷經(jīng)坎坷,求仙修道,黃鎮(zhèn)漸漸走向山頂,終于知曉真相,難免痛心疾首。上山之前,哪有什么志向,異鄉(xiāng)漂泊無所依。路上,始終清晰記得某個場景,讓黃鎮(zhèn)輾轉(zhuǎn)難眠,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幾下,所謂刻骨銘心,不過如此了。變天之后,搬家之前,鬧哄哄,一大幫子婦人去楊家鋪子那邊鬧事,后院的那個楊老頭,曾經(jīng)冷冷瞥向黃鎮(zhèn),用一種奇怪的神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年黃鎮(zhèn)懵懵懂懂,卻一字不漏記住了。

可惜了,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后無法在西邊大山里立足,離了家鄉(xiāng)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注2)

老觀主說道:人生大弊所在,不滿手中已經(jīng)有,只恨手中尚且無。

黃鎮(zhèn)說道:合道十四境,一座獨木橋,還有回頭路可走

古鶴最聽不得什么合道和十四境。

黃鎮(zhèn)一笑置之。

老觀主說道:驪珠洞天一座小鎮(zhèn),彈丸之地,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撥五陵少年,跟蠻荒那撥‘同年同里’的劍仙胚子,都要強多了。

泥瓶巷的陳平安,隔壁鄰居的真龍王朱。道號大潮的黃鎮(zhèn)。

只是可惜了杏花巷馬苦玄,不然世間還要多出一位十四境。

小鎮(zhèn)三條巷子,巴掌大小的地盤。怎的,十四境如此不值錢,隨隨便便就可以湊一桌打麻將呢。

當年山巔,知曉那樁內(nèi)幕的修士,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齊靜春的攬下天劫、身死道消,理解的,說是讀書人的當仁不讓。不理解的,說那是婦人之仁。市儈些的,說齊靜春這筆買賣做得虧大了。其實沒有那么麻煩,只需要往后看個幾百年、千余年,再來單算紙面上的一筆賬,就知齊靜春作為,是賺是虧。

老觀主問道:走到這一步,代價是什么

黃鎮(zhèn)搖頭道:不可為外人道。

老觀主問道:劍修

黃鎮(zhèn)臉色淡然,點點頭。

老觀主再問:純粹

黃鎮(zhèn)還是點頭,有幾分自得神色。

老觀主點頭道:憑借‘純粹’二字,足可自傲。確有一份見著誰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錢。

古鶴恍然,難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這邊如此托大,原來是一位極其罕見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黃鎮(zhèn)驀然神采奕奕,平生喜讀游俠刺客列傳,最為鐘情一首五絕句。

古鶴心中了然,此子行事作風鬼鬼祟祟,不愧是個喜歡看刺客列傳的。

不過古鶴愈發(fā)堅定一個想法,名叫陳平安的那個家伙,絕對不好惹,道理再簡單不過,若是個善茬,否則怎么可能會招惹到黃鎮(zhèn)這種十四境

不管如何,以后瞧見了那廝,定要繞道而行。

興許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長歲月沒有跟人盡興聊天,黃鎮(zhèn)今天尤其不吝辭,作詩之人,是與文廟韓副教主同一時代的人物,科舉文章,有那吟病蟬之句,直不隆冬寫下了句‘什么黃雀、烏鴉,都一樣想害蟬’,敢這么寫,當然毫無懸念落第了。之后便有這首絕句,直抒胸臆。我第一眼瞧見,便心有戚戚然。翻閱此人詩集,所書所寫,初看是滿篇的寒草孤鴻,廢館破驛,羸馬秋螢,冷月枯樹,讓人如見書外一位滿臉苦相的消瘦文士,餓著肚子,不合時宜的滿腹牢騷,只是再多看幾遍,便嚼出余味了,原來真有人能將奇崛、孤峭、怪誕等諸多意象,一一送入平淡之境,恰似百川入海。

老觀主會心一笑,讀書人平時發(fā)幾句牢騷沒什么,敢在科舉文章里邊這么寫,可算本事,是個有脾氣的實誠人,能當大官就奇了怪了。

黃鎮(zhèn)喃喃自語,詩名《劍客》,又題《述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他黃鎮(zhèn)煉劍都多少個十年了

苦等多年矣。

終于等來了陳平安與那姜赦廝殺的機會。

你陳平安,敢接劍么

————

在中土文廟功德林吃牢飯的,能夠開辟一處山水秘境,單獨關(guān)押,待遇這么高的,屈指可數(shù)。

劉叉這邊,訪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數(shù)。

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長褂的老人,雙手負后,瞧見了蹲在河邊垂釣的劉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劉叉的魚獲。

劉叉只是反復(fù)提竿散餌,搓餌重新拋竿,只當身邊那位訪客不存在。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徑直開口問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漲道力,吃誰不是吃,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揀瘦,怎么不干脆連你一并吃了

來者正是到處散心的陳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蠻荒天下,這次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

劉叉當然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說道:吃我咯牙。

周密當然很能打,可要說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是漲道力還是跌道行,兩說。

陳清流點頭道:即便強行吃掉你,估計周密短期內(nèi)也難消化,容易拉肚子。

畢竟當年劉叉身負一條完整劍道。

劉叉約莫是被陳清流這個說法給惡心到了,再沒有說話的想法。

陳清流說道:一旦被禮圣抓住機會,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到時候雙方斗法,只要交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動靜。只要能夠確定斬殺周密,以禮圣的脾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一定會出手。崔瀺和齊靜春,就曾聯(lián)手試探周密,未必沒有幫助禮圣勘驗桐葉洲周密當時大道成色的心思。從結(jié)果來看,周密并沒給他們這個機會。

劉叉對這些并不感興趣。

當年周密選擇吃誰,也是一門學(xué)問。

劉叉隨口道:仰止緋妃之流,一來需要他們在戰(zhàn)場出工出力,再者留著有大用,她們腳下各自有條大道雛形,那會兒,托月山認為至少占據(jù)半座浩然天下,還是有把握的,要靠這撥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點一點侵蝕、削弱禮圣的規(guī)矩,要用這類陽謀,贏得天時地利人和,在你們浩然反客為主。早早吃了它們,得不償失。當官也好,打理門派也好,學(xué)問只在用人,無非是手邊有沒有可用之人,用誰做什么事。就算是廚子炒個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

劉叉這類王座大妖,戰(zhàn)力極高不假,可脾氣也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服管,蠻荒甲子帳都難以隨便調(diào)動,只要劉叉想要置身于戰(zhàn)場之外,地位高如周密都要頭疼幾分。比如扶搖洲截殺白也一事,交由劉叉遞劍去負責一錘定音,當時周密還得搬出托月山大祖才能說服劉叉。

陳清流問道:但是睡覺那撥呢為何也不下嘴

劉叉搖搖頭,不太清楚,可能與托月山大祖有密約吧。

陳清流問道:是怕惹惱了關(guān)起來門來當縮頭烏龜?shù)陌诐?選擇直接出山,站在文廟這邊一氣之下,直奔蠻荒腹地,跟周密來個硬碰硬

劉叉還是搖頭,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爺?shù)南敕ā?

陳清流嗤笑道:都啥光景了,還喊白老爺呢

劉叉懶得廢話。

陳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戰(zhàn)場還不是在書院,竟然會被一個飛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劉叉,真劉叉。

劉叉黑著臉不說話。

先前某個連狗都不如的家伙,已經(jīng)詳細介紹過劉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膾炙人口,說他好羨慕啊,教教他……

至于另外那個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沒有拿這個話題陰陽怪氣劉叉,但是走之前往水里砸了一塊石頭。

陳清流感嘆道:為人師表,行為世范,可惜了醇儒陳淳安。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會讓陳清流想起一位家鄉(xiāng)的故人前輩。

陳清流斜眼那只空空的魚簍,問道:真會釣魚

劉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寶多。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擺地攤。

陳清流笑呵呵道:劉叉。

劉叉說道:以后別來了。

陳清流說道:近期肯定沒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劉叉皺眉問道:聽朋友說起過你的眾多事跡,好像跟陸沉是舊識

陳清流點點頭,給出答案,要去跟這個關(guān)系實在一般的朋友道別。

————

天邊團圓月,照看世間無數(shù)離散人。

自從多出一輪從蠻荒遷徙而來的嶄新明月,人間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騷客,更為熱衷于夜游步月之雅事。

抬頭一看皎潔團圓兩玉盤,交相輝映,真是眼福。

要說以前提及年輕隱官,多是消息靈通的山巔道官,因為五彩天下的飛升城和寧姚,或是曹慈,才順便聊起陳平安。

那么等到現(xiàn)在逐漸知曉了明月搬徙的內(nèi)幕,是那陳平安牽頭做主,才有了開山與搬月兩樁壯舉,故而如今這位年輕隱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當不差。

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對此頗為感恩戴德,據(jù)說某些鄉(xiāng)野僻靜處的簡陋道場、洞府,煉形成功的妖族,連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誠心供奉敬香。問題在于他們只知一個道聽途說的隱官稱號,這位劍仙叫啥名啥,根本無從問詢,只得暫時以隱官代替。

此外各脈道官的煉化日月精華一途,雖說一向有內(nèi)外之別,外煉一道,單煉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還是講求一個陰陽調(diào)和。故而多出一輪明月,都有些額外的裨益。

高懸在天的一輪明月皓彩中,有個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習(xí)慣性雙手插袖,勾著身子,蹲在門外,與屋內(nèi)那邊問道:金井師兄,師父臨時起意的出門,是要見誰,與誰論道

斜背一只巨大葫蘆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須盯著煉丹爐的火候,誤了時辰,壞了一爐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原箓師弟,師父他老人家只說要出趟遠門,如今咱們這兒,缺個迎來送往的看門道童,不太像話。

王原箓嘀咕一句,窮講究。

見那臉嫩的師兄面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箓只好改口道:金井師兄,如你這般尊師重道的,不多見。難怪師父愿意走到哪里就把你帶到哪里。

少年道童點點頭,原箓師弟,別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個親傳名分,想來師父他老人家心里邊,還是更親近我?guī)追帧?

王原箓嗯了一聲,那是必然,師尊念舊。

若是老道士在場,王原箓跟道號金井的荀蘭陵,是不這么師兄弟相互稱呼的。沒辦法,老道士只認了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箓當親傳,荀蘭陵始終就個看管煉丹爐的燒火童子,樂得趁著老觀主不在家里,在王原箓這邊占一占口頭便宜。

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路帶風,咋咋呼呼吆喝著來壺茶水解解渴。

道童可不怵這個輩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沒好氣道:陸三兒,又來打秋風

既然陸沉要喊自己師父一聲碧霄師叔,那他們可不就是平輩的再說了在這里,自己是半個東道主,陸沉作為客人,敢胡來

陸掌教點頭,嘴上嗯嗯嗯著,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賞臉來這邊打個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著。

道童大怒,剛要罵人,就見那陸沉一個腳尖擰轉(zhuǎn),行云流水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卻被老觀主伸手按住肩膀,才來就走,不聊幾句

古鶴瞧見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繼而傷感不已,顫聲道:金井道友。

老觀主神色自若,王原箓心生疑惑,道童則是一頭霧水,我們認識

陸沉望向那位又見面的道友,低聲問道:給貧道的碧霄師叔道過賀啦

古鶴點點頭。

陸沉豎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來在此修行,穩(wěn)當了。

道童疑惑道:道什么賀

陸沉說道:這位道友祝賀碧霄師叔榮升十五境啊。

道童一臉懵。啥玩意兒

王原箓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插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陸沉轉(zhuǎn)移話題,笑道:微塵道友,此番重見天日,作何感想

古鶴雖然心知不妙,依舊強自鎮(zhèn)定,說道:長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長絕,散若浮塵。

老觀主看了眼陸沉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塵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陸沉晃了晃兩只寬大袖子,笑問道:毫厘之差的偽十五,算得十五境么

道童搖搖頭,依舊不算。

王原箓說道:當然算。

陸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腦袋,將其定住。

道童沒能掰開陸沉的爪子,奇怪問道:陸沉,做啥子

陸沉神色認真道:要去做兩件事。

道童問道:找誰干架

陸沉一臉震驚道:什么腦子啊,這都猜得到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陸沉手背砸去。

陸沉立即一縮手,響起沉悶一聲,道童這一拳打得自己腦袋兩眼冒金光。

陸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腦袋,打趣笑道:真舍得下重手,開竅了么

老觀主擺擺手,示意他們幾個休要胡鬧,帶著陸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觀門外。

總要盡一盡白玉京掌教的職責。

要讓青冥天下不至于大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幫助師兄余斗解決一份后顧之憂。

要捷足先登,替不知具體何時歸鄉(xiāng)的大師兄寇名,掃清一條道路,祛除隱患。

白玉京陸沉拜別師叔。

陸沉停下腳步,規(guī)規(guī)矩矩打了個稽首,用了兩個說法,道士陸沉拜別碧霄道友。

遠處瞧見這一幕的道童愈發(fā)不解,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陸沉這廝都懂禮數(shù)了

老觀主欲又止,終于還是點點頭,以心聲問道:落魄山朱斂呢,不去管他了

陸沉灑然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還計較主客身份作甚。在這人間,先來后到,都是歸客。

要做成此事,陸沉就得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后,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偽十五境。

畢竟需要以偽十五對付偽十五。

青冥天下,大地之上,舊蔡州地界,那頭到處逛蕩的化外天魔如臨大敵,驀然抬頭望向一輪明月,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懼心,它毫不猶豫開始逃竄。

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

————

在這蠻荒異鄉(xiāng),腳下道路依稀,流彩問道:跟在鄒先生身邊,見識過很多奇人異士吧

劉材點頭道:見過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讀書人。

流彩好奇問道:此人跟鄒先生過招了勝負如何

劉材搖搖頭。

李希圣曾經(jīng)在一處尋常市井找到過鄒子,當時劉材就跟在鄒子身邊在人間閑逛。

找鄒子,是為了妹妹李寶瓶。

在那之后,李寶瓶就沒有必須穿紅衣的講究了。鄒子當年作為,對李寶瓶而是一種庇護。

倒是崔瀺和大驪,等于算計了李希圣一把。不過崔瀺的算計,屬于正大光明的陽謀。

既然你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欲想借助一氣化三清,自身具備三教根祇,以此來嘗試三教融合。那么浩然歷史上,出現(xiàn)過多次禮學(xué)玄學(xué)的分道與合流,這就涉及到了名教與自然的調(diào)和,群體規(guī)矩與我之自覺的沖突,以及大道圣人有情無情的一系列爭論……你李希圣此身作為儒家弟子,總不能繞過一個家族之禮與親人之情兩字,是舍是立,是棄是忘,你騙誰都沒關(guān)系,總不能騙了你自己的本心,休想蒙混過關(guān)。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報還一報。

裴旻問道:陳平安是不是已經(jīng)有所察覺

鄒子說道:肯定。

裴旻神色古怪起來,轉(zhuǎn)頭看向這位老友。

鄒子笑道:旁觀者何必急于知曉真相。

陳平安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劍修劉材的蛛絲馬跡,卻不想這個家伙就在泮水縣城,靠著幫人抄寫熹平石經(jīng),掙了錢,就租了間書鋪,做那賣書營生。平時得空就去鴛鴦渚那邊釣魚。所以上次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其實與劉材咫尺之隔。

陳平安早就有所懷疑,最后一塊本命瓷碎片,落在了田婉或是鄒子手里。

如今可以確認田婉并無私藏瓷片,既然鄒子鐵了心要以劍修劉材行壓勝之法,處處針對自己,設(shè)身處地,陳平安只需假設(shè)自己是鄒子,便可以推論出一事,瓷片不但在鄒子手上,更被鄒子煉化了,作為殺手锏,勝負手。

所以陳平安一定要在劍修見到陸臺、陽神歸位形若合道之前,爭取先找到鄒子和劉材。

傷了陸臺的大道根本,總好過昔年摯友,不得不兵戎相見,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

哪怕?lián)屜纫徊?肯定機會渺茫,可總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鄒子穩(wěn)穩(wěn)當當布置出個嶄新的問心局。

劉羨陽教了陳平安那門劍術(shù),桐葉洲青壤在內(nèi)幾個蠻荒妖族修士,哪怕足夠小心,從來閑聊,連陳平安這個名字都不提及,依舊著了道。

流彩跟隨劍修元白進入正陽山、落腳對雪峰之前,她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容。陳平安這門劍術(shù)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不能說沒有半點機會,可惜幽人不寐。

原來真人無夢。

非是陳平安自夸,若說這輩子遇到的對手,有幾個是省油的燈還真就不怕碰到所謂的強敵,畢竟還是見過一些世面的。

怕就怕,這場避無可避、逃不可逃的問劍,鄒子精心設(shè)置的算計,不必在劍術(shù)上。在心即可。

例如陳平安過了飛升這道大關(guān)隘,再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嘗試合道,躋身玄之又玄的十四境,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補全魂魄,無一絲一毫的缺漏。

怕就怕劍修劉材既是陸臺的一副陽神身外身,又是陳平安那片瓷器所煉化、塑造而成,早已與魂魄融合為一!

殺劉材就等于殺陸臺,殺不殺

若是陸臺不愿陳平安為難,選擇主動讓道,那陸臺就得自行兵解。

可問題是陸臺如此做了,當真是幫了陳平安

合道一事,首先要找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道,傳亦有一道心關(guān)要過。容易過的非常容易,難過的也會極其難過。

又比如,鄒子有更多的布置,只殺一人便可利濟天下,你陳平安殺不殺

昔年游學(xué)路上,少年穿草鞋,咬緊牙關(guān),心心念念,追求無錯。

同樣的人生際遇,得過且過的,將錯就錯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有人在,何其多也。

他覺得這個世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需要有人去認錯,糾錯,修正,完善。

少年心性單純,于苦難人生之中,始終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殊為不易。

誤以為無錯只是起始,殊不知無錯才是終點。既高且明的在天神靈,尚且受限于自身位置,不敢說自己真正無錯。

要保護好李寶瓶、李槐那些孩子,就肯任勞任怨,一路多看多想,力求方方面面,不出紕漏。想見心儀的姑娘,說去也就去了。要為尊重的齊先生走一趟江湖,千山萬水,也就邊走邊看了。

這算不算是陸沉所謂的一種目擊道存

裴旻感慨一句,他是自由的。

鄒先生以為然停頓片刻,裴旻說道:我很羨慕這種人。

鄒子說道:我還好,談不上如何羨慕。

陸臺聞差點脫口而出,本想罵一句裴老兒放你娘的屁。

可是陸臺深知兩位傳道人的脾氣,自己的胡攪蠻纏并無任何意義,只會讓這場重逢,變得更無意思,毫無意義。

真正的原因則是裴旻此語,自由二字,可謂最知陳平安本心。

別人給予他的期盼和愿景,或大或小,恰恰是他自幼所渴望的東西,一個人只要還能感知到被他人給予希望,就不孤單,就不會徹底的絕望。

所以他幾乎從不與任何人訴苦。

一旁陸臺攥緊手中行山杖。

但是。

陳平安的自我意識太過稀薄了。(注3)

這可能就是他未來過飛升境、躋身十四境的最大關(guān)隘所在。

一個從小就最喜歡自我否定的人,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

陸臺,我們來這邊見你。

鄒子緩緩說道:然后等他吃掉些什么,再來這邊找我。

相見于道上。

————

注1:709章《白云送劉十六歸山》

注2:189章《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

注3:來自讀者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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