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問您，還回來嗎？那時您已經(jīng)策馬奔出好遠(yuǎn)了，回過頭來說，不回來了。”

“當(dāng)時您笑著說，就當(dāng)長安城里，從未有過輕衣侯?！?

6.

天空之廣袤，深不見底，如同大海倒轉(zhuǎn)。

這是是一個沒有星子的夜，下落的雨絲奔向他懷抱而來，粼粼閃光，下落著，似乎慢慢凝成了晶瑩的雪花，緩慢輕舞。

時間因此而變得無限漫長，落著雪花的天空靜謐得如同情人悠遠(yuǎn)而包容的目光。

他側(cè)躺著，身子抽搐，血沫從口中一點(diǎn)點(diǎn)涌出，唯一點(diǎn)亮，是不瞑的雙目。

“夫人即將臨盆了……”

“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怕沖撞了你。”

“此子是你我心中期望，就叫子期好不好？”

“我來，殺你啊?！?

“這是您的骨血……”

“你知道嗎？”說話的人輕盈地轉(zhuǎn)了個圈，神情恬靜和美，宛如仙子，“麒麟山終年飄雪，我們便在雪中跳舞?！?

火把，人，慢慢聚攏來了，像無數(shù)只螞蟻，團(tuán)團(tuán)圍上來，他們似乎著急地說著些什么。

有人將他抬起來，觸碰到他的瞬間，他嘔出一口血，眸光渙散，沙啞地開口：“下雪了嗎？”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表情都像是著了慌：“侯爺，剛四月，哪兒來的雪？”

閉了閉眼睛再張開，血色的世界，依然只靠絲絲小雨艱難洗濯，越洗越骯臟，越洗越難以洗凈。

原來，那片純白的夢境，只是眼前的白翳。

7.

夫人喪期未過，輕衣侯便病危，趙妃娘娘出宮照料，一見他的模樣，轉(zhuǎn)瞬哭成了淚人。

曾經(jīng)擲果盈車的小潘安，變作躺在床上的一具可怕的骷髏尸體，下人見了，都別過頭去，遠(yuǎn)遠(yuǎn)避開，走了老遠(yuǎn)，仍心驚肉跳。

他什么也不肯說，像死人一樣凝望著帳子，眼里宛如一座空城。

他聽見方士對著抽泣的長姐說話：“娘娘，人活著是靠一股‘氣’的，現(xiàn)下侯爺眼里的燈滅了，就是那口氣沒了，這般茍延殘喘……”

他的關(guān)節(jié)像是被那一場小雨銹蝕了，連動一下都很困難，故而沒人能從他手中將那繡了她名字的香囊抽出來。

“說好你我夫妻，坦誠以待，為什么要瞞我？”

書房里的光線明亮，照著這個讓他心心念念的人，她驚慌地看著他，似乎想要解釋，又羞于啟齒：“我沒有?！?

是怒火上了頭，她越是完美，越令他心驚肉跳，懷疑陡升：“你究竟愛不愛我？”

她卻遲疑，半晌才輕聲答：“我不曉得這是不是愛。”

終究是年輕氣盛，只這一句，讓人覺得半生愛戀都成了笑話，激得他負(fù)氣離家，轉(zhuǎn)頭向長安去。

人妖殊途，分道揚(yáng)鑣的想法，被冷風(fēng)一吹，在半道上就不作數(shù)了。

要是真想騙他，就該像那戲本子上的狐貍妖怪，說我愛你入骨，騙他一生一世忠心耿耿，永不離開，為她臣服，任她馳騁，榨干他每一寸皮膚骨血，那才是合格的妖怪。

容兒，暮容兒。

她竟連撒謊也不會。

忘憂咒反噬，萬箭穿心之痛，若能抵消他一去不回，拋妻棄子之業(yè)障，倒也很好。

可惜。

七年了，子期長得那么大，如何淪落于街頭，臉上滿是灰塵，肩胛骨看得一清二楚，赤著腳，竟連鞋子也沒有。

再多的……只恨自己沒能多看一眼。

他見那孩子的第一面，便是相見不識，生死博弈。

那么，他捧在手心上的人呢？

他不敢去想，她是怎么一個人生下了孩子，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零落成泥，落到今天這一步。

長姐握住了他的手，他垂下眼，想到了他握住瀕死的薛氏手的那一次。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么快便輪到了他。

長姐的眼睛紅腫著：“輕歡，你還有什么話想說？”

他微一側(cè)眼，看到了她身后站著的人。

暮容兒站得極遠(yuǎn)，幾乎像是幻覺，她依絕美輕靈，倚著門，栗色的雙瞳里迸射出兩道寒光，遠(yuǎn)遠(yuǎn)地譏笑地望著他，似乎是專程來看看他的慘狀。

那不是她。

他的容兒去了哪里呢？

“阿姐?！彼难蹨I蜿蜒落下，艱難啟唇，“我懷里……慕家的令牌……”

“你去慕家……把子期……接回來?！?

那孩子留在捉妖世家，還能討得了好？

趙妃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沒有想到他最后的遺是這樣一件事：“那個野種……”

“趙沁茹?！彼驍啵瑢⑺氖诌盟谰o，眼白里的血絲根根崩裂，血色暈染成一片，聲音哆嗦起來，像是在冬天里不住地呵出冷氣，“那是我與容兒的孩子……我此生……與趙家再無瓜葛……”

就當(dāng)長安城里從未有過輕衣侯。

要是能逃開就好了，做偏遠(yuǎn)小鎮(zhèn)里做一戶普通農(nóng)夫也好，妻兒兩全，永不分開。

在無方鎮(zhèn)成婚那一日，新娘子搶先掀開了蓋頭，紅色喜帕襯著水蔥似的手指頭，艷妝之下，縱然眼中不安，也是那樣的美麗：“照你們的規(guī)矩，今日之后，我們便要永遠(yuǎn)在一起，是嗎？”

洞房花燭搖曳，滿室的光暈都是醉人的幸福，他笑著答道：“自然是要永遠(yuǎn)在一起的。”

時間如泛黃的書頁，再向前快速翻著，火樹銀花墜落滿頭，天幕被璀璨熱鬧的流星填滿，整個凡間都被新年的狂歡照亮。

少年不識愁滋味，只覺得世間一切那樣新鮮而美好。

晚風(fēng)揚(yáng)起白衣姑娘的面紗，那令人驚心動魄的眼眸，猛地撞進(jìn)了他眼中。

“我來看煙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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