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針還在走,一圈,再一圈,得說點什么,不然,這氛圍太奇怪了。
昌東清了清嗓子:“你陪小柳兒去檢查,結(jié)果怎么樣?”
葉流西沒好氣:“莫名其妙,像做了個全身體檢,血也要抽,視力也要檢查,一會被帶到這,一會被帶到那,磨磨蹭蹭,像是故意拖時間,最后的結(jié)果是暫時穩(wěn)定,要不是看對方態(tài)度還行,真想拍桌子吵架?!?
昌東嗯了一聲:“這醫(yī)院可能是簽家人開的?!?
葉流西奇怪:“為什么?”
“診斷結(jié)果跟測簽的結(jié)果一個德性,看著都對,屁用沒有?!?
葉流西失笑,忽然想起什么:“對了,肥唐回來之后,求我辦件事?!?
“什么事?”
“他不是陪阿禾去了嗎,氣得夠嗆,說對方就是沒事找事?,F(xiàn)在阿禾啞了,他擔心咱們走了之后,阿禾會受人欺負,想讓我拜托趙觀壽,讓他對阿禾格外照顧。又起了個想法,建議說能不能朝趙觀壽要一對代舌,輔舌接到阿禾嘴里,主舌也讓阿禾保管,這樣,她既能說話,又不會受人控制了?!?
想法是挺好的,昌東先不說自己的意見:“那你怎么想的?”
葉流西說:“那當然是贈人玫瑰,手有余香,舉手之勞的事兒,干嘛不答應(yīng)啊,說不定這樣一來,阿禾對肥唐心生感激,我還能促成一對兒呢?!?
昌東說:“你盡管去跟趙觀壽提,他一定會答應(yīng)的,會不會真的去辦就天知道了。而且你也大致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趙觀壽現(xiàn)在對你客氣,只是權(quán)宜和表面,未來一旦清算,翻臉不認人的。”
“阿禾跟你走得越近,受你恩惠越多,以后被連累的幾率也越大。至于肥唐,還是別那么熱衷去牽線了吧――一個關(guān)內(nèi),一個關(guān)外……趁著他們互相還都沒真生出感覺來,冷處理吧?!?
葉流西抬頭看昌東:“我怎么覺得,你今晚上說話,挺悲觀的呢?”
昌東說:“……現(xiàn)在形勢不明朗,看不到路吧?!?
“看不到路不妨礙走路啊,走一步看一步唄?!?
“萬一沒路呢?”
葉流西說:“我只聽說過沒腿的,沒聽說過沒路的。退一萬步講,哪怕真沒腿,拄拐也能走出條路來啊。”
是,拄拐也能走出條路,爬也能爬出條路,但那多辛苦啊。
昌東不知道該說什么:“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得趕路……我也睡了?!?
他退回去,正想關(guān)門,葉流西指了指他手里的牙杯:“你不是出來洗漱嗎?怎么又睡了?”
昌東心里嘆氣,覺得自己今天真是顛三倒四的:“有點煳涂了,那我去洗了?!?
他往洗手間的方向走,走了沒兩步,葉流西忽然叫他:“昌東?!?
昌東回頭。
葉流西說:“你今天怪怪的,你從來不這樣?!?
“李金鰲跟我說,你白天去外頭散步,散了很久,這黑石城里,我看著也沒什么景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昌東沉默。
他不習慣說謊,但那么多真相,又吐不出去,猶豫成了鯁,都塞在了喉里。
葉流西沒再問,只是走上來,伸手摟了他一下,低聲說:“你現(xiàn)在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我還是那句話,有什么事,咱們當面鑼對面鼓,一五一十攤開了談,不論后果怎么樣――大家都是成年人,沒什么事接受不了的……我等你找我聊?!?
……
昌東用冷水洗漱,但洗完了,人沒清醒,反而更恍惚了。
躺在床上,想到葉流西那句“我等你找我聊”,不覺苦笑。
聊什么呢?從何聊起?聊完了,又想達到什么目的?
他迷迷煳煳睡去。
夢里,外頭很冷,風很大,而身子很輕――風從窗縫里擠進來,吹啊吹,把他整個人都卷走了。
然后,他跋涉在漆黑的沙漠里,手里擎一支燃起的白蠟燭照明,很遠的地方,有一塊亮,像一泓發(fā)光的水,又像月亮棲在沙地上。
那是方向,他不斷地走。
好不容易走近了,止不住毛骨悚然:那束亮,像舞臺追光燈的打光,四面卻找不到光源,是憑空生出――光里圍坐著十八個人,安靜、沉默、面色蒼白。
昌東的手抖得厲害,燭油滴在手背上,每一滴都冰冷:那十八個人,都是山茶的遇難者。
蠟燭的火焰飄忽了一下,滅了,有極細的白色煙氣嗆進鼻腔,那束光里,孔央抬起頭,向他招手,似是喚他過去。
昌東這才發(fā)現(xiàn),孔央的身邊,還有個空位。
遇難者是十九個,是他遲到――他們在等他,他早該來了,黑色山茶,沒有奇跡,沒有幸存者。
昌東嘴唇翕動著,慢慢后退:不行,他不能歸隊,還有好多事沒做完……
下一刻,突然間天旋地轉(zhuǎn),那些人沖上來,把他掀翻摁倒,拗胳膊拽腿,蠟燭骨碌滾在手邊,怎么也夠不著,昌東掙扎著抬頭,眼前是一張無限放大的臉。
那是龍芝最初選中的,那個剛做爸爸的男人。
那人揪住他的衣領(lǐng),一邊向著光圈里狠狠拖拽,一邊質(zhì)問他:“為什么?你不幫我們報仇也就算了,你還向著她,要去幫她,你還有沒有心?良心在哪里?心呢?”
好多雙手扒拉過來,指甲尖利,破皮入肉,都在扒開他胸膛,七嘴八舌嚷嚷:“心呢?心呢?”
昌東拼命掙扎,但忽然間,那些人又退開了,立在邊上看他,眼神驚恐。
昌東低下頭,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胸膛間,一顆心早就破成塊了,有一根銀亮的心弦,像穿衣針引帶的線,針腳細密,把心縫補了一道又一道,心還在跳,心弦穿插在心肉間,發(fā)出詭異的顫光。
他哆嗦著,拿手去抓拼被扒開的胸膛,一抬眼,看到孔央。
她坐在原地,沒有動,只是靜靜看他,眼神悲哀,有淚從頰上滑落,脖子上戴著那根銀白的細鏈,緋紅色的裙角在風和光里輕揚。
昌東眼前忽然模煳,語無倫次,血從緊攥的手里溢出,聲音發(fā)顫:“孔央,對不起,但是真的……我還有事要做,流西……她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很危險,真的?!?
他說了無數(shù)聲對不起,向孔央,也向身周那群咄咄逼人的人,沒人聽他的,他們推搡叫罵,這叫罵漸漸變成了哀哀痛哭。
有人哽咽著說,尸體都還沒找到。
葉子落在關(guān)外,飄萬里也尋不到根了。
孔央終于開口說話,沒怪他,只說了句:“昌東,你怎么老在道歉呢?”
……
昌東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