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是黑色,為了防止透光,像俄羅斯套娃,連罩三層。
葉流西問阿禾:“江斬就在里頭?”
阿禾點頭。
葉流西伸手去掀第一道門簾。
阿禾有點擔(dān)心:“西姐,你一個人進去,真沒關(guān)系嗎?要不要我陪著你一起?”
葉流西看了她一眼:“怎么著,難道我會自殺?”
阿禾不吭聲了。
不過,有個溫柔貼心的小丫頭在身邊操持一切,的確是讓日子熨帖了不少,葉流西似乎也有點理解,江斬當(dāng)初為什么會被龍芝吸引了。
門簾上都有朱砂畫就的符咒,每掀開一層,就更冷一分,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很多事倒是共通的:想保存尸體,總得降低溫度。
終于進到內(nèi)帳,帳里鋪了地氈,地氈中央擺了口母胎木的棺材,棺蓋掀在一邊。
母胎木是關(guān)內(nèi)最好的壽材,極其少見,傳說長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密林深處,跟一般的樹木外形沒兩樣,只有最資深的采木人知道怎么去找:夜最深的時候,樹干上會隱約現(xiàn)出一幅圖像,前后只延續(xù)數(shù)秒,輪廓像個懷胎十月的女人。
用母胎木做棺材,可保尸身不腐不壞,百年千年,容貌一樣栩栩如生。
葉流西在棺材邊慢慢坐下,江斬像是睡著了,面色平靜,再也無憂無擾。
這張臉,熟悉而又陌生,葉流西有點恍惚,黃金礦山的日子,忽然潮水樣涌來。
――青芝青芝,這個餅可好吃了!我特意給你留的,你摸,還有點熱呢。
――青芝,這個枕頭好用,頭一挨就睡著了,不硌人……
――青芝,咱們跑的時候,金羽衛(wèi)如果放狗,你就先跑,我?guī)湍銚踔?
……
眼淚從臉龐上無聲滑落,葉流西輕聲說了句:“江斬,是我不好……”
她從來也不知道江斬想要什么,她以為把他從黃金礦山帶出來了,其實他從來也沒出來過,他一直眷念和向往的,始終是那段窘迫卻柔軟時光。
昌東說得對,只有被人善待,才會去善待別人,曾經(jīng)的她,只有心計,沒有柔腸。
救江斬,不過是為了收個人為己所用,順帶著混兩口飯吃。
習(xí)慣性地提防和懷疑每一個人,因為幼時被眼冢屠村――眼冢兇悍嗎?并不,它素日里和顏悅色,還給過她糖吃,誰能知道它包藏禍心,深夜里咀嚼人骨?
所以她固執(zhí)地覺得,誰都不值得相信,秘密藏在自己心里,才最穩(wěn)妥。
待到出了黃金礦山,天大地大,雄心勃勃,眼睛始終看著遠處高處,看不到江斬的失落和不適應(yīng),也看不到他那么積極地想要表現(xiàn)――一有不如意,就嚴詞厲色,以至于江斬到后來都怕了她。
如果她性子能軟些,對他能多推心置腹些,后來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
葉流西抬起手,慢慢把江斬的衣領(lǐng)撫平:“我有時候想想,龍芝給我種了吞睽,讓我忘記很多事情,也未必沒有好處,如果不是因為這失憶,我也不可能去信任昌東他們……”
吞睽上身,等同再世為人,在那旗鎮(zhèn)醒轉(zhuǎn)的時候,記憶里沒有悲慘,沒有怨氣,只有空白。
所以她心平氣和地過日子,做很多工,隨著心意掙錢,不慌不忙地找記憶,遇到昌東、肥唐、小柳兒、高深,互相磨合,彼此照應(yīng),被善待,也開始善待別人,被愛,也開始去愛……
在這樣的青芝面前,江斬也許就不會那么陪著小心了,那些不愉快總會過去的,那些隔閡和裂縫,總會撫平的,只要有時間,只要給彼此時間。
葉流西含淚笑起來:“我沒想到,你再也沒時間了。沒錯,我從前想出人頭地,想有權(quán)勢,想要黑石城,可是江斬,人是會變的,黑石城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黑石城,也只不過是一座城,用料來自黑石山的條石,里頭住無數(shù)她不認識的人,一座收攏這些陌生人喜怒哀樂的城池而已,她何必為了得到這座城,去犧牲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呢?
一百年,兩百年,只要沒有大災(zāi)大難,黑石城都還會屹立在那兒,換另一群人,上演另一出故事,但那個時候,她早就成了朽爛的尸骨了。
誰能百世擁有?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
她的有生之年,不想再執(zhí)著這些無盡之物,身邊的人、物,漸漸勝過云巔浮華。
她沒有鮮衣怒馬少年時,她的少年時代充斥了骯臟、饑餓、陰暗、潮濕,但她依然懷念,因為那段時光永不再來,還因為那段時光里有江斬這抹溫柔亮色。
不管前路如何,不管世事怎樣紛亂,你永遠不可替代,昌東是愛人,但昌東也代替不了你。
她伸手撫去頰上滑落的淚。
李金鰲跟她說,沒法救江斬了,她也理解,關(guān)內(nèi)再怎么離奇,也總還是有度的,就好像昌東的命,她也只能三年三年地去掙,沒法一勞永逸。
但李金鰲還是給想了個法子,說,流西小姐,我也看過關(guān)外的小電影,知道起死回生這種事,暫時連關(guān)外都做不了,但是有些人,會把自己冰凍起來,凍個兩百年、三百年,興許到那個時候,醫(yī)術(shù)發(fā)達了,就有法子了,要么用母胎木把斬爺給保存起來,找個冰洞封起來吧。
對啊,也許后來人有辦法呢,曾經(jīng)云端之上只有飛鳥,但現(xiàn)在,無數(shù)人的行跡都已劃過長空。
葉流西微笑。
江斬,真有那么一天的話,我早就死了吧,龍芝也死了,這些你不喜歡的爭斗,也早就偃息了。
希望你能有一世新生,簡單純粹,愛自己想愛的人,也被她善待。
***
回到帳篷,葉流西小睡了會。
本以為戰(zhàn)事已歇,塵埃初定,可以睡個好覺了,但還是不行,思慮過多,連夢都是憂心忡忡:總怕心弦中斷,牢獄崩破,蝎眼復(fù)又一敗涂地……
她從床上坐起來,拿手摁了摁太陽穴,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門簾處有什么東西,一撮一弄。
葉流西喝了句:“誰?”
一頭拱進來的是鎮(zhèn)山河,后頭跟著阿禾,臉上笑嘻嘻的:“西姐,我?guī)胶觼斫o你解悶?zāi)?。?
葉流西瞪了她一眼,卻沒繃住笑,手指朝鎮(zhèn)山河勾了勾:“過來?!?
鎮(zhèn)山河屁顛屁顛湊上來。
葉流西摘下腕上的銀鏈心弦,讓鎮(zhèn)山河銜上,然后拍拍它腦袋:“去。”
鎮(zhèn)山河叼上了就跑,到了門簾處,屁股對著她,像在做準備動作,阿禾清了清嗓子,給它做倒計時:“3,2,1,預(yù)備……跑!”
鎮(zhèn)山河倏地轉(zhuǎn)身,滿臉堅毅,撒丫子往葉流西的方向跑,銀鏈子從雞喙處掛下,一蕩一晃,偶爾還扇兩下翅膀。
那天,在尸堆雅丹找到葉流西她們時,它也是這么跑的,步伐矯健,身后冉冉升起一輪紅日,別提多拉風(fēng)了。
葉流西心情低落的時候,就會把它拉出來跑一趟,久而久之,鎮(zhèn)山河也意會了,愈發(fā)得自覺和熟練。
跑完一趟,葉流西把銀鏈收回,攆它:“去,朝李金鰲要小米去吧?!?
鎮(zhèn)山河聽懂了,激動地轉(zhuǎn)身就跑,吃小米了,又可以看四海嫉妒的小眼神了:誰讓哥立了功呢?李金鰲說過,雞跟雞是不能比的,命好,沒辦法,它可以在這功勞簿上躺一輩子呢……
它像一陣風(fēng)樣沖出了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