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寧垂眸不。
姜伯游便道:“你也累了,回去歇下吧,昨兒一夜沒回,今兒又鬧出這么大動靜,晚上記得去跟你母親請安,也好叫她放心。”
姜雪寧應下:“是。”
算不上特別親厚的父女兩個這便算敘完了話。
她躬身告退。
姜伯游則重掀了簾子你書房內間去,開口便笑一聲:“居安,可等久了吧?”
這一瞬間,才往后退了一步的姜雪寧,整個人都愣住了。
一股惡寒從腳爬到頭!
分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而已,可撞進她耳朵里時,卻尖銳地囂叫著,轟出來一片令人震悚的徹骨!
她轉過眼眸,正好瞥見那門簾掀開時露出的書房一角:雕琢精細雅致的茶桌上,攤放著一卷書,一只修長的、骨相極好的手伸了出來,輕輕翻過一頁,無名指的指腹習慣性地順著書頁邊沿輕輕一劃,十分自然,然后虛虛地壓在了書頁那一角上。
這動作姜雪寧可真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上一世她入宮伴讀聽他講學時,還是后來當了皇后偶然踏足內閣看他與沈d處理朝政時,又或者是沈d被毒殺后,她又驚又俱走過御花園卻發(fā)現(xiàn)他正坐在亭中讀奏折時……
這人舉手投足天然一段風雅。
便是殺人不眨眼時,也霎是好看。
謝危,字居安!
在這短暫的一剎那,姜雪寧腦海里所有與這人有關的記憶,全部以恐懼的姿態(tài),翻騰上涌!
想起尤芳吟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但凡有點頭腦的人知道,都不至于行差踏錯。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想起自己前世的結局。
想起了她手腕上那一道至今不能消磨掉痕跡的舊疤!
姜伯游已經(jīng)走了進去。
門簾重新垂下來。
但姜雪寧的世界安靜極了,能聽見里面?zhèn)鱽淼慕徽劼暋?
姜伯游嘆氣:“唉,剛才是寧丫頭的事。她也算是讓我操心久了,沒想到這回倒拎得清。你沒做父親,肯定不知這感覺。說起來,當年你秘密上京,還是同她一塊兒呢。一眨眼,竟都四年啦!”
他對面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
接著才淡淡開口,嗓音有若幽泉擊石,低沉而有磁性:“寧二姑娘么……”
這一時,后頭的常卓也端香進去。
簾子再次掀起來一角。
姜雪寧于是清楚地看見了那一片覆了天青色縐紗的袍角,輕輕一動,是坐在茶桌一旁的那人向著門簾的方向側轉了身。
即便看不見他臉,也觸不到他目光,可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是向著還站在書房外間的她望了過來!
分明隔著門簾,卻仿佛能透簾而出。
姜雪寧只覺自己一顆心忽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攫住,連氣都差點喘不上來!
方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太子少師謝危孤身一人秘密入京,輔佐當時的三皇子沈瑯登上皇位;所有人也都知道戶部侍郎姜伯游從龍有功,在四年前掩人耳目,暗中助謝危入京,不大不小也算得功臣一位。
可少有人知道――
當年姜伯游假稱他是姜府遠方親戚,使他與自己流落在通州的嫡女一同上京,而后來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的帝師謝危,彼時就藏于姜雪寧車中!
別人都叫“姜二姑娘”,獨他謝危與人不同,要喚一聲“寧二姑娘”……
姜雪寧千算萬算,又怎算得到今日姜伯游書房里的“貴客”就是謝危?
她早該有所警覺的。
朝野上下有幾個人敢一句話不說,直接把個錦衣衛(wèi)百戶周寅之丟在外面,讓他一聲不吭毫無怨地等著?
姜雪寧不知自己是怎么從書房里退出來的。
她只知道她的腳步前所未有地平穩(wěn)、鎮(zhèn)定。
一直到出了書房,上了回廊,眼見著就要回到自己屋里了,她腳下才忽地一軟,毫無預兆地絆了一下,扶了旁邊廊柱一把,慘白著一張臉,癱坐在了廊下。
錯了。
剛一重生回來就犯了個致命的大錯!
她永遠記得當年第一次見謝危時的情景。
風寒尚未痊愈的男子,面有病容,穿著一身毫無贅飾的白布衣,抱了一張琴,神情間有些懨懨,但唇邊卻含著笑,走到馬車旁,向她略略頷首。
那時她并不知道,這個人將成為后來權傾朝野的帝師,更不知道這個人將屠戮整個皇族……
如果知道,在那一段路途中,她或許會選擇收斂自己惡劣的脾性,對這個人好一些。
不……
如果知道,她絕不會在荒山野嶺危難之時,為他放那半碗血作藥引!
上一世,他的刀劍對準蕭氏、對準皇族之初,她曾質問謝危怎敢做出這樣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
謝危用朱紅的御筆在那份名冊上輕輕地勾了一道,然后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是傷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姜雪寧全然怔住。
他便又擱下筆,靜靜地望著她:“至于娘娘,能活到今日,已是謝某最大的仁慈。當年我病中糊涂,曾對娘娘吐露過一些大逆不道之。幸而娘娘那時記性不好,又心無成算,入京后我命人三番試探,娘娘都全無印象。我方才放了心,饒娘娘多活了兩年。不然,謝某封少師的那一日,娘娘已身首異處了?!?
那時他笑了一笑,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一劃。
姜雪寧便覺自己渾身都被浸在冰水里。
而他含笑的神情卻比當時的夜色還叫人發(fā)寒。
換之,謝危入京后沒殺她,是因為她不記得且不聰明!
如今這番話再一次回蕩在耳邊,再回想起那一句意味深長的“寧二姑娘”,姜雪寧抬起了自己的手,覆在自己脖頸上時,才發(fā)現(xiàn)手指尖已失去了溫度,在戰(zhàn)栗!
謝危不是善類。
在上一世最后那兩年里,他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巨大而濃重的陰影,籠罩在整座朝堂、整座皇城,讓人連走路都要害怕得低下頭。
棠兒、蓮兒見她這般嚇得慌了神:“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姜雪寧現(xiàn)在也不記得那些大逆不道之是什么,但她重生回來反而知道得更多,且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判斷自己很快可能陷入的處境。
謝危會動殺機。
幾乎沒了知覺的手指慢慢放下。
她眨了眨眼,聲音有些恍惚:“棠兒,你回去看一看,周寅之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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