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斗了那么久,她這一世偏偏又因那繡帕的誤會而對自己下手,自己當然不能對她太客氣!
更有意思的是,姜雪蕙出身不如蕭姝,雖然在奉宸殿里很受先生的喜歡,素日里卻無半點驕矜,行止皆平易近人,與總端著點的蕭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歡。
連陳淑儀都愿意同她說話。
且京中向來有傳聞,說姜家兩姐妹關(guān)系一向不好,姜雪寧在府中霸道跋扈,總是欺負這位性格軟和的姐姐。因此同姜雪寧關(guān)系不大好的那幾個,反而有意無意地接近姜雪蕙,想要與她結(jié)交。
尤月更是覺得又來了一大助力,這一日走在路上便湊到姜雪蕙的身邊,笑著對她道:“往日在各種宴席上見到姜大姑娘,從來都知道大姑娘是有本事的,沒想到竟這般了得。比起那不學無術(shù)的姜二姑娘來,可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姜雪蕙看她一眼,沒說話。
陳淑儀也在旁邊淡淡道:“明明你才是家中嫡長女,學識才華做人又都比你那妹妹高出不知多少,可在府中竟然忍氣吞聲受她欺負,可也真是一樁奇談了。要我是你,遇到這種敗壞門風,不學無術(shù)的,逮著機會便要好好治她不可!否則,一府的名聲都被她壞干凈了!”
這些日來眾人在姜雪蕙面前也不知一次說過姜雪寧了,姜雪蕙總是聽著,也不反駁,眾人便默認她們姐妹二人之間的不和是真的,是以背后編排的語也漸漸放肆起來。
大家都覺得姜雪蕙當與她們同仇敵愾。
可誰料想,陳淑儀此一出,姜雪蕙清秀的眉竟顰蹙起來,腳步一??聪蛩?,有些冷淡地道:“我二妹妹雖然的確不學無術(shù),卻也沒到敗壞門風,丟盡府里名聲的地步。淑儀小姐此卻是有些偏頗不公了。我姜府雖然比不上一些高門大戶,可家中管教也嚴,妹妹若有什么過錯,自有家父與家母操心,何用淑儀小姐多?”
眾人全愣住了。
姜雪蕙竟然會為姜雪寧說話!
說好的這兩姐妹關(guān)系一向不好呢?!
陳淑儀更是面色微變,瞳孔微縮,看向了姜雪蕙。
姜雪蕙卻是不卑不亢地回視她。
尤月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才與眾人一起回想起來:人家內(nèi)里關(guān)系再不好,也都是姓姜,一府里出來的姐妹!所謂“妹妹”,便是回了家里我自己罵上一萬句,也不容許旁人隨意詆毀的!更何況頂著家族的名聲,顧著家族的榮辱,往日隱晦地說上幾句也就罷了,要指名道姓說人敗壞門風,姜雪蕙怎可能不發(fā)作?
這一下誰也接不上話了。
氣氛有些尷尬。
正好這時候前面姜雪寧手里拿了一卷書,拉開自己的房門,從里面走了出來,遠遠一抬眼就看見了仰止齋外頭的她們,便更不好說話。
還是站在眾人之中的周寶櫻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姜雪寧,軟軟糯糯地問道:“我們正和姜大姐姐說起你呢,姜二姐姐你又要去學琴了嗎?”
姜雪寧一看見這幫人聚在一起,就知道她們沒什么好話。
周寶櫻說眾人正說起她的時候,有人臉色都變了。
她心底于是一哂,只道:“我去看看謝先生在不在。”
謝危上回同她說,叫她次日去偏殿練習指法,可第二日她到了,謝危卻沒到。
宮人說前朝事忙,暫時脫不開身。
連著好些日,他都沒有再現(xiàn)身奉宸殿,一堂課都沒有上。按理說姜雪寧自可不去偏殿學琴了,可她也不知謝危什么時候忙完,宮人們更不清楚,便只好每日去一趟偏殿,等上一刻。
謝危若不來,她再走。
今日也是一樣。
此時此刻,沒有沈芷衣在。
尤月雖已經(jīng)徹底怵了姜雪寧,當著她的面絕對不敢說話,可旁邊還有陳淑儀在。
聽見姜雪寧說學琴的事兒,她便輕笑了一聲,竟瞥了方才頗不給她面子的姜雪蕙一眼,意味深長道:“素來聽聞謝先生與姜大人有舊交,姜二姑娘學琴這般堪憂,也肯費心教導。如今姜大姑娘也來了宮中,琴棋書畫都是樣樣精通。只可惜先生近來忙碌,不曾來授課,不然見了姜大姑娘這般的美玉,必定十分高興。畢竟是對著朽木太久了,也真是心疼謝先生呢……”
話里隱隱有點挑撥的意思。
可姜雪蕙沒接話。
連姜雪寧都沒半點生氣的意思,仍舊笑瞇瞇的,只向陳淑儀道:“淑儀姑娘今日說的話,雪寧記下了,等明日見了長公主殿下一定告訴她?!?
“你!”
陳淑儀完全沒想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當面用打小報告作為威脅!
一口氣哽上來,面上登時難看至極。
想起那日被樂陽長公主訓斥的場面,身子更是微微顫抖起來——氣得!
姜雪寧卻是看都懶得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嗤了一聲,便拿著手里那卷書,徑直從她身旁走過,壓根兒沒將這烏泱泱一幫人放在眼底,脊背挺直,大步往奉宸殿去了。
殿門口只有個小太監(jiān)守著。
姜雪寧走上臺階便問:“謝先生今日來么?”
小太監(jiān)搖了搖頭,為她推開了門,回道:“沒來消息。不過聽說謝先生在前朝忙碌,兩夜沒合眼,昨夜回了府,今日說不準會來。”
姜雪寧于是點了點頭,進了殿中。
峨眉高掛在墻上,蕉庵則平放在琴桌。
她進了殿后,往琴桌前一坐。
手中書卷放下,是本醫(yī)書。
那日街上偶遇張遮,瞧見他提著藥,她才忽然想起,張遮的母親身體不好,患有頭風。正好這幾日謝危都在忙,她練著琴之余也有閑暇,便托沈芷衣往太醫(yī)院借了本醫(yī)書來看。早年她在鄉(xiāng)野間長大,也曾跟著行腳大夫玩鬧,倒是粗通些醫(yī)理,醫(yī)書寫得不算艱深,她慢慢看著倒是能看得懂。
只是今日,醫(yī)書放下,姜雪寧卻只怔怔看著。
明明讓姜雪蕙入宮,是在被蕭姝構(gòu)陷那一日便已經(jīng)想好的,她這位姐姐素來優(yōu)秀,別說有那一方繡帕在,便是沒有,也能讓蕭姝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間并不只她一枝獨秀,脫穎群芳。
看可姜雪蕙真入了宮,她又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靜。
是因為她竟很早就知道那方繡帕是被沈玠拾走?
還是因為,姜雪蕙的確有旁人說的那樣好呢?
她在鄉(xiāng)野間長大,姜雪蕙在京城長大;
她玩的是踩水叉魚,姜雪蕙學的是琴棋書畫;
她頑劣不堪不知進退,姜雪蕙卻賢淑端慧進退有度;
……
上一世她便是為此不平,嫉妒,甚至憎惡。
而這一世,要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確沒有別人優(yōu)秀,也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一個是姜大姑娘,一個是姜二姑娘。
似乎天生就該一較高下。
不僅旁人拿她們做比較,連她都忍不住會下意識地比上一比……
醫(yī)書就端端放在面前,姜雪寧只看著封皮上的字發(fā)呆,一時出了神。
連外頭有人進來,她都沒察覺。
謝危今日又換上那一身出塵的蒼青道袍,一根青玉簪束發(fā)甚是簡單,本不過是來奉宸殿偏殿走一趟,可到得門口時竟聽小太監(jiān)說姜二姑娘在,便有些意外。
他推門進去。
姜雪寧還坐在琴桌前一動不懂。
謝危手里拿著一封批過紅的奏折,腳步從絨毯上踩過時沒什么聲音,站在她身后,視線越過她肩膀往前,一眼便看見了擱在她面前的那本醫(yī)書。
“……”
一時靜默。
舊年口中那股腥甜的鮮血味道混著藥草的苦澀一并上涌,謝危不由想:這當年差點治死他的小庸醫(yī),不入流的行腳大夫,又在琢磨什么害人的方子?
這模樣是出了神啊。
他走過去,舉起那奏折來,便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敲,只道:“醒神!”
姜雪寧被敲了下,嚇一跳,差點從座中蹦起來。
她抬頭一看,謝危唇邊含著抹笑,從她身旁走了過去,神情間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疲憊,臉色看著似乎比上一回見時蒼白了些。
謝危把那封奏折往書案上一扔,走到墻邊抬手便將峨眉抱了下來,擱在自己那張琴桌上,取下琴囊,五指輕輕一撥試了試音,頭也不抬,便道:“聽聞寧二姑娘這幾日都來,該是將謝某的話都聽進去了,指法都會了吧?”
寧二……
在聽見這兩個字時,姜雪寧便怔住了,以至于連他后面的話都根本沒聽進去。
她往日為何從不覺得,這樣怪異的稱呼,這樣有些不合適的兩個字,聽來竟如此順耳,如此熨帖?
姜雪寧,姜雪蕙。
姜,是她的姓;
雪,不過字輩;
唯有一個“寧”字,屬于她自己,也將她與旁人區(qū)分。
上一世,在回京路上認識謝危時,謝危與旁人一般喚她“姜二姑娘”;可沒過幾日,身陷險境后,謝危好像就換了對她的稱呼,不叫“姜二”,反叫“寧二”。
這一世也沒變。
可她從來不明白為什么,也不知道謝危這人腦子是有什么毛病。但上一世她不愿與謝危有什么接觸,這一世初時又過于懼怕,后來則是習慣了,竟從來沒有問過,也很少去想,他為何這般稱呼她。
心底一下有些波瀾輕輕泛開,卻蕩出一片酸楚。
姜雪寧眼底有些潮熱。
洞悉人心,無人能出謝危之右。
難怪朝野之中人人都稱道他,只因這人輕易能戳中人軟處。她上一世屬實愚鈍,竟沒明白……
明明他上一世對他疾厲色,傷她顏面,叫她難堪,她這一世也多少有些怕他,對他沒什么好印象,甚至覺得他面目可憎。
可聽著這兩個字,竟覺這人好像也沒那么過分了。
謝危話說出去半天沒聽著回,眉尖一蹙,便抬眸去看,卻見眼前的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著自己,眼底那淚珠一下滾落。
他動作不由一頓,再次頭疼:“我這回沒招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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