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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殿里,司命坐在冥府之前,她的身前是一方黑漆漆的案,案邊伏著一頭口銜沙漏的古牛。
寧長久與陸嫁嫁走來時,司命正在斟茶。
她跪坐在竹席上,赤著的纖美玉腿枕在臀后。
“準備好了?”司命引水入杯,輕聲開口。
寧長久道:“好了。”
司命斟好了茶,雙袖抵在膝前,緩緩開口:“冥府是冥君的遺址,底部同樣是一片精神的世界,但那與洛不同。冥君死之后,那里就成了煉獄,墮入煉獄的生靈都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災(zāi)劫苦難,意志稍差者,便會永遠迷失在那里?!?
寧長久安靜地聽著,他問道:“應(yīng)該怎么做?”
司命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在自己的對面坐下。
寧長久落座,端起茶水飲了一口。
司命道:“過程并不難,你需要身負冥君權(quán)柄,隨后入地獄深處,將她從煉獄中喚醒。”
“冥君權(quán)柄?”寧長久微怔,他從懷中取出了幽冥仙卷,將其輕輕地展開。
司命說道:“這仙卷只有一份,入冥殿的也只可是你一人。”
寧長久嗯了一聲。
司命撫摸著她脖頸上的狐裘,輕輕笑道:“當然,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如今時間已過了一個月,你的師妹很有可能已被冥府吞噬,化作了魍魎小鬼,亦或者迷失煉獄,化作孤魂,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體里。總之,實在不行就莫要勉強,否則要是回不來了,嫁嫁就要誤會是我害你的?!?
寧長久神色沉靜,他飲盡了司命斟好的茶,道:“放心,我有分寸?!?
司命按住了墻壁上的機關(guān),精密機械式的機關(guān)層層遞進。冥府的大門洞開,光幕上漣漪漾動。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來到斷界城的時候了。
他將幽冥仙卷含入了口中,伸出手,觸碰光幕,接著身子陷落了進去。
陸嫁嫁看著寧長久身影消失,她沉默不,也在案邊跪坐下來,雙手絞著。
司命看著她,微笑道:“我翻了宗中的秘史,說來倒是巧,四百多年前,古靈宗的宗主與諭劍天宗的宗主是一對道侶,沒想到這四百多年后……”
陸嫁嫁抬起頭,眸光微怨。
司命為她斟上了茶,幽幽笑道:“祈禱你夫君能平安回來吧,要不然歷史可就要重現(xiàn)了?!?
陸嫁嫁接過茶杯,寡淡無味的飲了一口,憂心忡忡。
“在擔(dān)心?”司命問。
陸嫁嫁點點頭,道:“怎能不擔(dān)憂呢?”
司命的話語好像預(yù):“放心,他哪怕會死,也絕不是現(xiàn)在死在這里?!?
陸嫁嫁想起了他與自己說的二十八歲。
他的前一世便是在二十八歲終結(jié)的,斷界城外,夜除也說他只能活到二十八歲。那里擁有一個,超越了他命運光錐的,毀滅性的劫。
雖然距離那天,還有許多年。但修道者的歲月,總是一晃即至的。
她放下了茶杯,道:“謝謝姐姐?!?
司命微笑道:“叫我宗主大人?!?
陸嫁嫁看著司命清艷的臉,心想這都活了上千年的人兒了,怎么還這樣子……陸嫁嫁這
樣想著,卻沒有意識到,司命在歷經(jīng)了千年歲月,才終于由冷漠無情的神官,慢慢地變成了鮮活動人的生靈。
“知道了,宗主大人。”陸嫁嫁如今沒了夫君作為倚仗,是很溫順的。
司命揭開了茶壺的蓋子,以靈力取出一泓水,再以水為筆,輕輕地在桌案上繪圖。
起初陸嫁嫁以為她畫的是一張棋盤,因為她畫了一個方正的矩形,隨后于四角各點一點。
接著,司命如落子般在其余地方也繪上了點。
“這是中土?”陸嫁嫁明白了過來。
四個座子之處,便是中土的四座仙樓。
“嗯。”司命的玉指點在了西南處的洛,然后沿著洛向右畫出了一道直線:“沿著這條線,有顛寰宗,有古靈宗,有懸海樓。它們正好連成一線,不奇怪么?”
“這是為何?”陸嫁嫁問道。
司命道:“這是我近日發(fā)現(xiàn)的,我發(fā)現(xiàn),一些大的建筑或者宗門,它們的落址處似乎都遵循著某種圖形的規(guī)律,嗯……很方正,具體的緣由我也不知。畢竟,中土與我當年最初看到的,差異很大?!?
“差異?什么差異?”陸嫁嫁疑惑。
“嗯。”司命說道:“不僅是中土,這個世界似乎都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改變。”
陸嫁嫁道:“太初六神隕落,至今也不過四千年不足,這么短的時間里,興衰更替倒是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次,地下總是埋著不少的秘密的?!?
“也許。”司命應(yīng)了一句。
陸嫁嫁想起了些事,問道:“對了,當年斷界城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司命微笑道:“怎么?你夫君不在,想要揭他的底了?”
陸嫁嫁輕輕搖頭,道:“不是的,我想知道,那些關(guān)于神祇的是,當年斷界城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無頭神之類的,又是怎么回事?”
司命道:“妹妹也開始關(guān)心起這些了?”
陸嫁嫁道:“總要面對的?!?
司命想了想,道:“也對?!?
說著,她用手抹去了案上的水跡,道:“說來也簡單,便是七百年前,我的神主大人被人斬去了頭顱。神國崩碎的過程耗費了許久,五百年前,我與夜除被貶落神國之下的斷界城,游蕩至今年?!?
“神主……”陸嫁嫁哪怕聽聞過大概,依舊覺得可怕。
司命道:“嗯,是十二位中的一位,但這件事自發(fā)生起,便是不可知的隱秘,哪怕是我的記憶也被遮蔽了……莫說是我,就連其余神主也不知曉此事。唉,殺無頭神的人是誰,她又是怎么做到的,這是我這輩子最想知道的事?!?
神國已是力量的,除了虛無縹緲的天道,還有什么力量可以壓過神國呢?
司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答案。
陸嫁嫁又問:“那五百年前的圣人又是什么?那時候,不是也有一位神主隕落了么?”
“嗯,它與無頭神并非一人。這位國主的隕落,在神國的高層中,算是公開的秘密了。可惜那時候我的神國早已覆滅……”司命嘆息道:“不過我還是在洛書的記載里猜到了大概?!?
陸嫁嫁好奇地看著她。
司命微笑道:“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經(jīng)歷了洛,你應(yīng)該也知道了,那場戰(zhàn)爭的最后一年,是雷牢年。所以說,五百年前隕落的國主,只有可能是雷牢了?!?
陸嫁嫁輕輕點頭。
司命道:“但若我猜得沒錯,雷牢還活著。死的神主另有其人?!?
“為什么?”陸嫁嫁不解:“圣人與雷牢戰(zhàn),是第一次正面的神主之戰(zhàn),也是最后一次。若先前早有神明死去,那又是誰殺的呢?還是說雷牢是替罪羔羊?又或者是天道……”
“噓。”司命做了噤聲的手勢,道:“莫要妄議蒼穹,天道并非真正的虛無縹緲,它非但有眼,還有行走人間的代刑者?!?
陸嫁嫁螓首輕點,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司命道:“關(guān)于那位國主……等寧長久回來,我將我的猜想一并告訴你們吧。”
……
……
寧長久墮入黑暗之時,識海中,金烏便已覺醒,放聲長嘶。
金烏象征著太陽的光,是盤踞在太陽中的神雀。而冥府所指代的,便有看不見的幽暗。
金烏是擁有本源之爭的天敵。
寧長久沒有壓抑金烏,他墮入黑暗之后,金烏便飛了出來,它身影掠過之處,盡是連綿不絕的金色殘影。這些殘影像是黑暗中的金色螢火,它將幽暗啃咬吞噬,化作本源之光。
先前在耳畔厲嘯的惡鬼們紛紛在金烏的金火種避讓開了身影。
他像是劃破冥府的金色流星。
他穿越了永夜般的暗海,來到了冥殿之前。
碎石懸浮的冥殿中,磷火為燭。
金烏連綿的身影像是刀子,在黑暗中劃出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那個傷口正在身后緩緩彌合。
寧長久看著碎石漂浮的冥府,他心中咯噔了一下,遲疑了一會兒,才走入殿里。
斷絕了多年的永結(jié)同心,又如幼蠶吐出了細弱銀縷的線,在他們的中間輕輕勾連了起來。
他知道,寧小齡就在前方。
他的腳步有些慢。
這不是近鄉(xiāng)情怯,而是對于生死未知的擔(dān)憂。
他走入了冥殿里,目光望向前方。
腳步徹底停了下來。
幽暗的殿里,少女穿著一襲素雅白裙,端坐在石階上,一柄幽紅的劍橫放于膝,她坐得端正,如在堂中聽講。
她的容顏依舊清秀,只是那稚氣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雅與美。
她靜靜地坐著,并未睜眼,不知有故人來。
但寧長久知道,她坐在這里,便是在等待自己。
這個等待已是上千個日月交替。
寧長久走到她的身前,俯下身子,將她柔軟的身軀輕輕擁入懷中,然后像抱小女兒一樣抱了起來。
她的靈魂離體太久,身體已失去了溫度。
寧長久抱著她來到了王座前。
他將龍母娘娘艷美的尸骸從王座上拽下,扔到了臺階之底,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王座擦好,捧著少女嬌小的身軀,將她安放在了巨大的座椅里。
他目光柔和地看著幽冥王座中的少女。
寧小齡端坐其中,似假寐的幼君,隨時都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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