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萬里晴空的古靈宗,轉眼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
白濛濛的水霧在屋瓦上鋪開,一片朦朧里,寧長久四人與白藏一同越過跨湖的鐵索橋,來到了九幽殿中。
他們步入光幕,身影投入黑暗里,身心下沉之后來到了幽冥古國。
寧小齡在門口等候他們。
幽冥神殿太大,故而顯得凄清,繞過前殿,寧長久的眼眸中浮現出一抹清幽的月影。
這間作為幽冥神殿的臥榻之中,游絲般的光暈淡淡地飄浮著,讓人有一種置身廣寒仙殿的錯覺。
寧長久走入之后停下腳步,向著屋內望去。
床榻實在太過遼闊,看上去好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葉嬋宮已在床榻坐起,背靠在身后的棉墊上,她看上去是清瘦的,像是月亮最纖細時的狀態(tài)。
即便如此,少女依舊有著難喻的美,人看到她之后,心中除了對美的震撼與憐惜,便再聯想不到多余的其他了。
葉嬋宮已經醒來,月枝放在她的身邊,上面依舊覆著薄薄的霜,但原本的堅冰已經消融了,居功至偉的金烏裹著被子立在一邊,呆若木雞,瑟瑟發(fā)抖,這對于作為太陽象征的它而,是很反常的。
寧長久伸出手,金烏立刻飛回,逃也似地鉆回了紫府里。
“弟子見過師尊。”
寧長久行了一禮。
一旁,陸嫁嫁等人也一同行禮,唯有白藏高傲地仰著頭,白藏身后,九幽也探出了一個腦袋,好奇地張望著,然后她的目光也被那道月影黏住了,久久沒有眨眼。
葉嬋宮看著他們,又看了看自己細小的手,她對于自身的變化并不驚訝,眼眸中也沒有多余的異樣神采。
她取過月枝,輕輕擦去了月枝上的薄霜,對著他們道了聲謝。
于是,這座幽冥神殿又忙碌了幾分,眾人穿梭其間,開始一同照顧師尊的起居,但葉嬋宮獨自一人待久了,雖知他們敬愛自己,但真正的眾星捧月,她也是不適應的。
葉嬋宮拒絕了他們的好意,支起虛弱的身軀,獨自嘗試著下榻。
她坐在床緣,白皙玲瓏的小腳距離地面有著較高的距離,所以她下床的時候是躍下來的。
葉嬋宮身子落地,腿與膝皆屈下,雙手支著地,身子晃了一會兒才終于站直。
“師尊……還好嗎?”陸嫁嫁立刻前去攙扶。
葉嬋宮平靜道:“我沒事,月亮還在我就不會死?!?
她區(qū)別有沒有事的依據是生死。
司命看著她踩在地上的腳,側過頭道:“小齡,冥殿里有多余的衣裳嗎?替師尊拿些過來,免得著涼了?!?
“著涼?”葉嬋宮對這個詞有些陌生,她好似一株纖弱的花,微微搖晃了兩下,然后輕聲道:“我并非人間人,怎會著涼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懷中抱著月桂。
寧長久想到了過去的記憶,他已知道,師尊是月桂的化身,月桂是月囚唯一凝聚的神木,而她亦是神木為靈的仙君??缮褴|雖無比高貴,但此刻師尊的樣子,看上去完全是病秧子。
司命的態(tài)度也很堅決,她快步向前,直接將葉嬋宮極輕的身子抱起,她們同行時,這一幕已出現過很多次,所以司命的動作也很熟練。
她抱起葉嬋宮,摸了摸她的手與腿,細嫩的肌膚材質如冰,寒涼徹骨。
她蹙起眉,立刻囑咐寧小齡去尋衣物。
葉嬋宮依舊像個清冷的美人,但現在太過虛弱,沒什么抵抗之力,也只能真的像一個小女孩一樣,任由大人們擺布著。
眾人的熱情也頗高。
九幽收藏的衣服款式是很豐富的,大家一同挑選了起來。
寧長久對此沒什么發(fā)權,便陪葉嬋宮坐在床邊,小聲地說著這些日子的近況。
“嗯,大體就是這樣了……金烏神國已經落成,我執(zhí)掌了神國,但沒有得到當年帝俊的‘長明’權柄,我不知道還缺什么。”寧長久說:“師尊當年殺我的良心用心,我也大抵知曉了?!?
“良苦用心么……”葉嬋宮輕聲呢喃。
寧長久疑惑道:“師尊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殺我么?”
葉嬋宮道:“那是八年之后的我,現在的我哪里能洞悉以后的想法呢?”
她雖這么說,卻也輕柔補充道:“但我絕不會殺你的?!?
寧長久道:“我相信師尊?!?
葉嬋宮坐在床榻邊緣,筆直的天鵝頸堪稱玲瓏剔透了,她螓首微垂,思慮了陣,道:“你未能獲得長明權柄,很有可能是因為,現在的你還不完整?!?
“不完整?”
這個概念有些模糊,寧長久想不到切入點。
“你可能需要補齊自己的命運?!比~嬋宮解釋道:“某種意義上,你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若世界是無數條線,你可能已在線與線之間完成了跳躍,而這些線……或許應在某個節(jié)點,收束為一?!?
世界的線?
寧長久無法理解這種說法,問:“那個節(jié)點會出現在哪里呢?”
葉嬋宮說:“我亦不知,但我有一種預感,你拿到屬于自己的弓的時候,你的命運便會隨之補齊?!?
拿到屬于自己的弓……
關于所謂的弓,寧長久的心中只有一個大致的直覺。
寧長久道:“對了,在與劍圣決戰(zhàn)時,我窺探了一眼暗主。”
葉嬋宮望向了他,問:“感知如何?”
寧長久試圖用幾個詞去解構當時的感覺:“漆黑、黏稠、恐怖、無數雙旋渦般的眼、一望無際的龐然大物?!?
葉嬋宮靜靜地聽著,待他說完,才輕輕開口。
“其實,過去有數量不少的修道者嘗試感知過?!比~嬋宮說:“他們大部分人都覺得暗主是鬼?!?
寧長久認同這種看法,但依舊疑惑:“可是宇宙中怎么可能有這般大的鬼?”
葉嬋宮仰起頭,看著冥殿的穹頂,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明明有諸多證據擺在面前,人們依舊會被自己的直覺蒙蔽?!?
寧長久不解。
葉嬋宮望向了他,問:“你覺得,我們此刻身處的冥殿,位于哪里?”
寧長久皺起眉,道:“當然是在九幽殿之底,在地下的黃泉地脈里。”
葉嬋宮伸出稚嫩的手指,指向了后殿,道:“那這扇殿門連通的是什么?”
寧長久回答:“輪回海……也就是墟海?!?
葉嬋宮問:“墟海在哪里?”
寧長久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天
上?!?
葉嬋宮問:“為何深埋地下的神殿,會有大門連接天上呢?”
寧長久過于以為這是一種奇異的空間構造,但此刻細想,天與地相隔何其之遠,哪怕是擁有空間權柄的古龍,也無法捏造出之緣一座連通兩界的常駐之門吧?
過去,他在思考時,下意識地將最直接的可能性避開了。
“你的意思是,這座幽冥神殿其實是位于貼靠在墟海的空間里?”寧長久恍然醒悟。
葉嬋宮輕輕點頭。
他們進入了光幕之后,感官便無法察覺地顛倒了,所謂的下墜其實是上升。而他們現在,相當于是倒立在天空中的。這個姿勢想來無比怪異,但身處其中的人們,毫無察覺。
寧長久收拾好了心中的驚訝,問:“這與宇宙中的鬼有何關系呢?”
葉嬋宮沉默良久才開口,若她所屬實,那她道出的,就可謂天機了:“天空之外,很多星辰孕育出了強大的神靈,既然可孕育神靈,你又怎么能確定,星辰沒有亡魂呢?”
……
亡魂……
星辰的亡魂?
他們早已對人死之后的殘魂或者怨靈習以為常,但星辰這樣的龐然之物,在死去之后也會有亡魂嗎?
這個概念很大,他從未設想過。
葉嬋宮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xù)下去,她忽然說:“劍圣應該沒有死?!?
寧長久道:“他的身軀已被暗主腐蝕,也被我以劍斬得形銷骨立,哪怕活著,應也是風中殘燭了?!?
葉嬋宮卻輕輕搖頭:“永遠不要低估我們的敵人?!?
寧長久嗯了一聲,將方才他們討論的問題也告訴了葉嬋宮。
當初,寧長久在寺廟中遇到那個神秘老人,此事遠在天外的不可觀是清晰看到的,他們還討論過這件事,但并沒有得出結論。
因為哪怕是她,也無法隔著一整片天地,去窺探洛書之內發(fā)生的事。
“竟是這樣么……”
葉嬋宮也感到了一絲吃驚。
洛書中的歷史人物從洛書中飛升到外面的世界……這確實是聞所未聞的事。
他們交談的間隙里,大家已挑好了暖和的衣裳,來幫衣裳換取,當然,這些衣裳里,也夾雜著她們自己的審美。
寧長久被驅逐到了一邊,背過身去,封閉權柄,不允許偷窺。
他也很規(guī)矩,就靜靜地坐著,聽著耳后傳來的交談聲。
“師尊是月宮仙子,怎么能穿與你一樣的黑裙子呢?”陸嫁嫁質問。
“黑裙對溫度的吸收最好,師尊身子寒冷,自當如此?!彼久鼮榧藜奁占爸斓匾?guī)則的知識。
“我也覺得黑裙好看。”九幽弱弱道。
“衣帶呢?”
“衣帶當然要的,而且要在腰后系一個大大的蝴蝶結,這才是靈魂所在!”
“師尊的腳好冷呀?!睂幮↓g擔憂道。
“這有棉質的白色長襪,嗯……恰好及膝哎?!?
“這個,不好吧?”似乎是師尊抗議的聲音。
但葉嬋宮的聲音微弱,顯然也淪落到任人擺弄的境地了,衣裙簌簌的拆解聲響起著,接著,女子們似是見到了世上最美之物,驚嘆聲與吸涼氣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原來師尊也是……”邵小黎驚呼。
“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神女就應白璧無瑕?!彼久f道。
“誰說的?!”陸嫁嫁與寧小齡異口同聲地反駁。
其余人拖長音調哦了起來,似乎又知道了什么。
“嗯哼……”葉嬋宮神色微冷,輕哼一聲,道:“你們……快些。”
“嗯,看來師尊是等不及了?!彼久⑿χf。
“等師尊恢復了,第一個把你抓起來?!标懠藜蘩淅涞?。
“這里戴上這個,會比較好看……”邵小黎最專心,似在照顧自己養(yǎng)的花。
等到寧長久回頭之際,她們已收拾好了一切,葉嬋宮依舊坐在床沿上,只是衣著不再素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