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國的盡頭被晚陽的輪廓填充著。
司命與陸嫁嫁悄然隱去,寧長久與趙襄兒回到三千世界看日落時,世界寂靜得好似只有他們兩人。
三千世界是被橘紅色光盈滿的泡沫。
他們飄浮其中,身體感受不到重量,像是水中徜徉的鯨類,優(yōu)雅地起伏著。
趙襄兒披著長發(fā),此刻,她換去了羲和的凰裙,穿上了那襲‘千褶香’。
這是她偏愛的衣裳。
名貴舞裙半露玉背,單薄地貼著肌膚,上身是細細繡著金花的白裳,雪白的緞帶簡約地束著纖細腰肢,其下是山茶花般層疊的裙擺,柔軟的面料交錯著鋪開,將優(yōu)雅與端莊融為一體。
這是當初趙襄兒手持蒼鸞與寧長久比劍時的衣裳,彼時的她立在殿中,婉約提劍,好似盛裝華服的絕代歌姬。
今日少女連繡鞋都未穿,只裹著極薄的冰絲長襪,她輕輕踩踏虛空,動作輕盈似歌姬撩動琴弦的指。
寧長久的白衣與之一同飄舞,他牽著她的柔軟的手,看著少女的側(cè)顏,總能出神良久。
兩人的身影悠悠停下。
“這里就是三千世界的中心了?!?
趙襄兒正對著巨大的落日,如此說。
世界在落日的映襯下宛若一個宏大的王國,他們身處其間,則顯得無比渺小。
趙襄兒念頭微動,一朵云飄了過來,他們一同坐在云上。
寧長久看著這個神秘而無垠的世界,問:“這是朱雀以權(quán)柄打造的世界么?”
趙襄兒搖了搖頭,道:“起初我也以為這是朱雀以權(quán)柄捏造的世界,但我現(xiàn)在愈發(fā)覺得,它就是我的?!?
寧長久看著她,問:“這是襄兒的能力么?”
趙襄兒道:“也許是能力的一部分吧。”
“一部分?”
“嗯,最近與你相逢,接觸,我想起了越來越多的事?!壁w襄兒緩緩回憶了起來,“很多很多年前,你說我身體里孕育出了真正的力量,只是當時的我還未能掌握它?!?
寧長久搖頭道:“我記不清了?!?
他的轉(zhuǎn)世次數(shù)遠超過趙襄兒,記憶的磨損要嚴重很多,縱使兩人的相逢是一把鑰匙,也未必可以打開所有銹跡斑斑的鎖。
趙襄兒遺憾而愧疚道:“然而,直到我最后輸給朱雀,似乎也沒能覺醒真正的力量。”
寧長久笑道:“前世的襄兒可真柔弱呀。”
趙襄兒咬著牙,道:“雖然你說的是實話,但這里是三千世界,你說話可要當心點了?!?
寧長久微笑道:“殿下,你繼續(xù)說?!?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道:“總之,我感覺這份力量,與真正的空間權(quán)柄有關(guān)。”
“空間?”
“嗯。”
空間的權(quán)柄有許多種,九嬰猰貐也掌握著空間,但那種空間是絕對的空間,與趙襄兒所說的似乎不同。
她所認知到的空間,是一個玄之又玄的,與時間一同構(gòu)筑的相對時空。
“你覺得神主的權(quán)柄是根據(jù)什么形成的?”趙襄兒忽地問起此事。
寧長久與陸嫁嫁討論過此事,他回答道:“我猜想是根據(jù)那位神主最強烈的渴望,譬如六耳獼猴的權(quán)柄是鏡子,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弱小,要成為舉父那般強大的神明,唯一的捷徑只有復(fù)制,于是暗主賜予了它‘鏡子’?!?
趙襄兒頷首道:“我也有類似的想法,我覺得這很有可能是權(quán)柄形成的主因。”
寧長久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繼續(xù)說下去。
趙襄兒亦注視著他,“朱雀的權(quán)柄是‘世界’?!?
寧長久神色微動,“她渴望世界?”
世界……
寧長久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想要的是三千世界?”
趙襄兒重新望向了夕陽,三千世界在夕陽中顯得溫和。
“當初我輸給了朱雀,朱雀想得到我有關(guān)于‘三千世界’的能力,但出于種種原因,她無法篡奪?!壁w襄兒說出了她的猜想:
“這些年,她似乎一直在渴望這份力量,所以她與師尊做了交易,讓師尊以‘生命’權(quán)柄將我復(fù)生,又以九羽作為我的后天靈,她希望以朱雀幻境激發(fā)我的潛能,讓我親自覺醒三千世界之力,然后再讓九羽將這份力量搶奪過去?!?
寧長久微笑道:“但朱雀顯然低估了這一世襄兒的力量?!?
趙襄兒搖晃著腿兒,螓首輕動,道:“是師尊救了我,要不然走出朱雀幻境的,可能就是九羽,而不是我了。”
三千世界的風(fēng)吹來,少女的千褶香在風(fēng)中搖晃。
寧長久靜靜地看著她,道:“沒關(guān)系,襄兒只要神魂不滅,我總能找回你的?!?
趙襄兒抿了抿唇,看著他,幽幽道:“你邀我來看夕陽,一直看我做什么?”
寧長久道:“夕陽固然很美,可風(fēng)景總是在對比之后失色的。”
趙襄兒雷厲風(fēng)行地從身邊抓起一團云,揉棉花般將其揉起,握在手中晃了晃,道:“再敢拿花巧語哄我,我就將這個塞進你嘴巴里!”
“哪里是花巧語?!睂庨L久無辜道。
“我才不相信你?!壁w襄兒冷冷道:“先前在金烏神國,你怎么欺負我的?我都二十歲了哎,你還打我……哼,和前世一樣,真是一脈相承?!?
寧長久驚訝道:“我前世就這樣了嗎?”
趙襄兒手指作板栗狀敲他的額頭,道:“難道你對你的道德還有什么不切實際的期望嗎?”
寧長久道:“我記得我前世待襄兒很好的啊。”
趙襄兒已經(jīng)開始揉起拳頭了,她才不管好不好。
寧長久識趣地投降。
巨大的夕陽在遠處緩緩沉落。
兩人不自覺地追憶起了往事。
他們從老狐貍出世說起,說到皇城的日暮殘陽,說到三年之約,孤舟上的魚,梧桐上的鳥,一切都恍然還在昨日。
“其實,我記憶最深的是那天……我們從山頂看日出下來,趙國下起了大雨?!?
“嗯,襄兒的朱雀紋身很美。”
“……我是說我們一起行俠仗義的事哎?!?
“我也記得呀,你讓我喊你姑姑。”寧長久說。
“……你怎么記憶點都這么奇怪呀!”趙襄兒揮舞著小拳頭,兇巴巴地看著她。
寧長
久眸光悠悠,笑道:“我什么都記得啊,那天下著大雨,我抱著你在雨里跑,說要去找云的邊緣,那是大雨下不到的地方,后來我們沒有找到,便一起跑回了皇城。”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那時她與寧長久躺在宮殿柔軟的地毯上,渾身被雨水盡頭,又澀又冷,心中卻是暖的,也是那一刻,她決定要嫁給他。
“我們當時還簽下了忤逆之約,說好要一起對抗命運?!壁w襄兒回憶道。
“嗯,你那時候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裳。”
“……”趙襄兒瞪著他,咬牙切齒道:“你記性確實不錯?!?
寧長久驕傲道:“當然,我們當時還下棋了……”
趙襄兒用拳頭堵住了他的話語。
千褶香裙外,云絮四散,趙襄兒將他摁在云上,分著腿坐在他的腰間,居高臨下地威脅著他,寧長久在未婚妻的拳頭下乖乖服軟,不再提那些舊事。
遠處,夕陽只剩下小半個圓弧了。
趙襄兒忽然捂住額頭,眉尖細細蹙起。
隱隱約約間,她似乎覺得,過去也發(fā)生過類似的場景。
少年熟悉的聲音隔著時空遙遠飄來。
“羲和是最太陽神國乃至整個人間最名貴的器。”
“器?我……是容器嗎?”
“當然不是,羲和是女相,相這一詞本就有心胸寬廣之意,羲和更當是包羅萬象的?!?
“嗯?你到底在說什么呀?是那所謂的三千世界嗎?我一點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呀。”
“它的存在是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的,我能感受到……”
“……”趙襄兒揉著額頭,呢喃道:“名貴之器?”
寧長久起身,環(huán)住了她的腰肢,擔(dān)憂道:“襄兒怎么了?”
趙襄兒道:“沒什么,總想起一些前塵往事而已。”
寧長久問:“襄兒是為此困擾么?”
趙襄兒搖首,道:“沒有的,嗯……只當是在看他人的故事吧?!?
寧長久看著她,平靜道:“嗯,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趙襄兒也看著他,他們靠得很近,鼻息相縈。
“太陽要落山了?!壁w襄兒忽而輕聲。
寧長久握著她柔軟的手,五指相扣在一起,他輕輕開口:“一年前……”
趙襄兒卻伸出了另一只手,以指抵住了他的唇,直截了當?shù)溃骸霸钢槁?lián)璧合?”
寧長久微微一笑,將她另一只手也握在一起,微笑道:“永結(jié)同心。”
趙襄兒臉上的溫柔之色卻淡去了些,“永結(jié)同心?”
寧長久告饒道:“襄兒明日再算舊賬吧。”
“哼,反正你也跑不了?!壁w襄兒暫時饒過,不追究婚書上‘永結(jié)同心’四字一事。
兩人十指相扣,張開了手。
身下的云消失了。
三千世界里,他們就這樣自由地下墜。
狂風(fēng)隨著高速下墜涌起,少年的衣裳與少女的裙擺一同翩然飛舞,皎潔美好。
他們的面頰幾乎相貼,長發(fā)也似揉在一起的海藻。
他們從世界中心墜下,落到花草間,然后墜入花的世界,花的世界里別有洞天,亦是無垠而完整的,他們便又墜入沙塵的世界里。
十指相扣的兩人時而翻轉(zhuǎn)著,趙襄兒執(zhí)意要在上面,寧長久拗不過她,便平靜地仰面朝天,看著近在眼前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