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對自己的宣誓很不滿意,因?yàn)楸车健敖裱⑸彴辍蹦且痪鋾r,他直接接的“即日起”,漏了一句。
為表誠意,他問孟千姿能不能重來一遍,孟千姿回他:“差不多得了,反正明天就作廢了?!?
這話說的,反正今天吃的飯,明天也抵不了餓,今天是不是就不用吃了?哪怕只做一天和尚,他也得好好撞鐘啊。
神棍頗氣了一會,不過他這性子,置不了多久氣,很快就忘了,再加上一想到如今身份不同,貴為三重蓮瓣,終于可以探知山膽的秘密了,離自己夢中的昆侖山之箱又近了一步,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孟千姿和江煉把還能利用的靜力繩拖上山臺,忙著拼接打結(jié)時,他也在邊上幫著打下手,忽然想起了什么,問她:“你說冼家妹子,是你的七媽?”
孟千姿手上不停,只嗯了一聲。
“是排行第七嗎?那她前頭,還有第三四五六嗎?”
孟千姿又嗯了一聲。
神棍好奇:“這是你們那的叫法嗎?把姑婆嬸娘什么的,統(tǒng)一叫媽?”
孟千姿懶得解釋,又存了三分作弄他的心思:“不是啊,我就是有七個媽?!?
江煉隨口問了句:“那你的親媽呢,排行第幾?”
本來還想調(diào)侃似地問她,一個親媽,給女兒找了這么多干媽,會不會嫉妒女兒反跟別的媽親之類的,哪知孟千姿沉默了一會,含糊答了句:“沒有。”
江煉于這些細(xì)節(jié)向來敏銳,見她忽然沉默,已察覺到有些異樣,待聽到這句“沒有”,立刻知道個中有隱情,自己是問得造次了。
神棍卻沒這種悟性,反同病相憐般嘆息:“我也沒有,說起來,我是被人遺棄在一個小村口的,那個年代,這種事兒太多了,想找都沒法找呢?!?
又問江煉:“小煉煉,你呢?”
江煉沒想到這問題最后會兜到自己身上,他笑了笑,很快回答:“不記得了?!?
頓了頓,似是怕人不相信,又補(bǔ)了句:“被人收養(yǎng)的,以前的事兒,不記得了?!?
***
繩子接了兩根,一長一短,長的是主繩,短的做輔繩,山臺上沒有合適的固定點(diǎn),江煉看中了山臺下方十多米處的兩棵樹,爬過去試了一下,承重絕對夠用,于是把主輔繩都牽引過來,先后在兩棵樹上各自打結(jié)以分散風(fēng)險,然后才實(shí)施繩降。
兩根繩,三個人,結(jié)伴而下,照舊是孟千姿在最前頭開路,這種活兒,江煉就不跟她搶了,畢竟她“掃”過的路,才是最安全的;神棍的技術(shù)雖然最水,但有江煉在邊上一直盯著糾正,心里就沒那么慌了,心一定,操作也隨之順手、似模似樣起來。
不知道是因?yàn)榻駜禾鞖獠惶?,還是上頭那把火一燒、濃煙難散,沒能看到那束照射于“美人頭”上的珍貴日光——后半程,幾乎完全在黑里行進(jìn),為了省電,三個人,只開一盞頭燈照明。
那場景,如果要找類比的話,神棍想了一下,覺得像巨大而空洞的帶蓋鐵桶里,懸了兩根細(xì)細(xì)的蛛絲,而蛛絲上,有只螢火蟲在慢慢地爬。
之前那13的路程,下得太過迅猛,這給了他錯覺,以為剩下這七百來米,也能很快搞定,結(jié)果大跌眼鏡:原來正常繩降時,速度是這么慢的;江煉身上的傷剛包扎好,用力過度會導(dǎo)致傷口再次繃破,所以孟千姿很注意減速控速;再加上過“節(jié)點(diǎn)”時,也耗費(fèi)了不少時間……
三人甚至還掛在繩上吃了頓飯。
一人一根能量棒,吃得嘎吱嘎吱響,頭燈的光里,神棍能看到食物的微小殘屑慢慢飄飛下去,水也喝得很節(jié)省,孟千姿把水倒在瓶蓋里,一人只分了一瓶蓋。
吃完之后,她把背包的側(cè)邊袋打開,讓他們把能量棒的包裝紙塞進(jìn)去,神棍積極塞了,江煉卻沒有。
神棍以為他扔了:“小煉煉,你這就不對了,咱們山鬼得講究環(huán)保,塑料皮就這么扔下去了,多影響環(huán)境啊?!?
孟千姿聽到他說“咱們山鬼”,差點(diǎn)笑出來。
江煉只好把裝進(jìn)兜里的那半截給他看:“沒吃完呢。”
神棍奇道:“就這么一根,你都吃不完?”
這倒不是,江煉笑笑:“省著點(diǎn)吃吧?!?
孟千姿沒說什么,只是忽然覺得,江煉真是個沒什么安全感的人。
他一定是那種,家里頭有糧,還要囤多一個月;處境未明時,給他一角餅,他都不吃完,會留半角,怕下頓沒得吃。
餓過的人,一般都這樣,哪怕從此不再挨餓了,那些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小細(xì)節(jié),還是會不經(jīng)意地保留下來。
山鬼最喜歡以山喻人,小時候,高荊鴻給她講人生道理,指著面前的峰頭給她看:“姿寶兒,你看,這峰呢,有上億年了?!?
她那時候只五六歲,對“上億年”沒慨念,只知道是很老。
高荊鴻又說:“它起初呢,也不長這樣,后來又是風(fēng)吹又是水淋的,漸漸改變模樣,就成這樣了?!?
大嬢嬢當(dāng)時大概是想說“風(fēng)蝕”和“水蝕”,怕她聽不懂,所以換了更淺顯些的詞。
她想向人展示自己的聰明和機(jī)靈:“不會啊,我也常被風(fēng)吹,天天洗澡被水淋,也沒變樣啊?!?
高荊鴻低下頭笑:“會變樣的,慢慢就變樣了。姿寶兒,你長大了就明白了,你人生里發(fā)生的每件事兒,都是掠過你的風(fēng)、淋過你的水,你會因?yàn)樗鼈儯稽c(diǎn)點(diǎn)變樣的。”
又喃喃自語:“就像我段嬢嬢,如果不是那個英國男人死了,她的人生絕不會是這樣的。那是她命里的一陣狂風(fēng)、一場洪水,把她本該有的人生,完全吹垮、沖塌,變了樣子。”
當(dāng)時的孟千姿還聽不懂這話,但慢慢地,就懂了。
那些掠過來的風(fēng)、淋下來的水,會在你的生命里以合適的姿態(tài)永遠(yuǎn)停駐,完美融為一體:化成你多年后的一聲嘆息、你行事時決絕的姿態(tài)、你看人時永遠(yuǎn)的不自信,又或者只是半根沒吃完的、揣進(jìn)兜里的能量棒。
……
人在持續(xù)的黑暗里,會失去時間概念,終于下到崖底時,神棍還以為崖上仍是白天,但孟千姿的運(yùn)動腕表顯示,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diǎn)了。
所以,已經(jīng)連續(xù)高強(qiáng)度運(yùn)動了這么久嗎?
神棍本來沒覺得太累的,一聽都這個點(diǎn)了,頓覺雙腿發(fā)軟、兩條手臂再抬不起來了。
但孟千姿的一句話又讓他來了勁:“這里到懸膽的美人頭,大概得走四個小時,中途有棵很大的老榕樹,我段太婆當(dāng)年,就是在那棵樹上休息的。我們也可以在那休整,小睡兩個小時——養(yǎng)足了精神,才好辦事。”
居然是段小姐歇過腳的地方,神棍覺得,無論如何要去瞻仰一下。
崖下橫七豎八,亂陳著從上頭跌落下來的、被燒斷的繩子,有兩根掉在高樹上,在半空中斜拖著拉開直線,乍看上去,跟架歪了的電線似的。
江煉從地上撿了一根,別看是燒斷的,一根的重量依然有好幾十斤,他朝孟千姿借了匕首,截出幾根百米長的,繞成了繩圈,和神棍兩個分背了,問他時,只說沒準(zhǔn)能用得到。
三人又開始了跋涉。
***
正如段文希日記里記述的那樣,崖底掉落的那些樹枝樹葉,腐爛之后一層堆疊一層,長期積累,足有一人多厚:有些地方還能勉強(qiáng)踏足,有些簡直就是爛沼泥坑,一腳下去直接沒頂。
孟千姿在前頭帶路,她盡量往樹枝樹干上走,因?yàn)槟切└癄€枝葉幾乎堆積到矮樹的樹冠下,使得偌大樹冠,像是直接從地里開出來的,走起來反而方便。
實(shí)在無樹可以借道,才撿根樹棍,又戳又插地探路。
難怪得走四個小時,路況太差了。
神棍走得磕磕絆絆,又惦記著沒準(zhǔn)還能把盛澤惠的照片找回來,一路東張西望,難免落在了后頭,江煉怕他一個人越落越遠(yuǎn)影響整體進(jìn)度,于是適當(dāng)放慢速度,盡量跟他同步、把他的速度給帶起來,時不時的,還會拉他一把。
崖底真像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