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沒段太婆他就不看了,什么翻查資料,怕是追星來的。
江煉沒好氣:“那這地形,是怎么回事?”
說到這個,神棍還是專業(yè)的,他嘩嘩拍水、洋洋得意:“這個你就不懂了吧?!?
原來,那是一個鄉(xiāng),面積只有百十多平方公里,卻有三千多個三角粽子一樣零落分布的石山,石山間的小片平地,用壯語說叫“弄”,翻譯過來,是“石山旮旯角”的意思,這弄有多小呢,有時候種上三五十棵玉米,就能把弄給填滿,當?shù)厝肆晳T依照弄的數(shù)量給山命名,比如照片上那個鄉(xiāng),就叫五百弄鄉(xiāng)。
神棍感慨:“現(xiàn)在這種地方,可以開發(fā)旅游,但放在舊時代,得窮死。那地兒,地無三尺平,山無三寸泥,山無泥長不了樹,只能稀拉生點雜草,周圍沒河流,下雨也存不住水——喀斯特地形你了解吧,地下滲透性太好,跟漏斗似的,雨下來了,不但把山上那點可憐的泥皮給沖走了,還會滲進漏斗眼里,那種石山里又沒礦,你說,可怎么住人?人靠什么活?”
江煉有些唏噓,但又覺得這話不太對,他連翻幾張照片:“不對啊,我看這照片上有房子,有住戶啊?!?
神棍說:“是啊,要么說我們中國人民,自古以來就是偉大而又堅韌的呢?這種居住環(huán)境,當?shù)厝俗约憾颊f,是被魔鬼詛咒的地方,結(jié)果還世世代代有人住呢。”
“看見那些粽子山?jīng)]有,他們能在這山里鑿房子,據(jù)說冬冷夏熱,你說這罪受的,還有啊,地里不是漏斗眼太多,存不住水嗎,他們就鑿石頭做水柜存水,路路通說,你要是從高空去看,那些大小水柜,星羅棋布的?!?
讓他這么一科普,江煉再看那照片上出現(xiàn)的人時,就仔細、也敬佩多了,他慢慢翻看,不覺問了句:“居住環(huán)境這么惡劣,這些人怎么不走呢?”
神棍哼了一聲:“小煉煉,你說這話,就有點何不食肉糜了,你當然是說走就走,哪都能活——但你想想他們,大字不識一個,什么技能都沒有,走出去,是那么容易的事嗎?”
頓了頓,又加了句:“不過現(xiàn)在,是真走了,我問過路路通,他說七八十年代,那兒還有零星住戶,現(xiàn)在沒了,一個帶一個的,都走了?!?
“人是走出大山了,這山也荒了。我跟你說,山加人,才是個‘仙’字,山都沒人了,那還能成仙嗎?”
江煉失笑,繼續(xù)翻看,翻著翻著,心頭突然一震,升騰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來。
他空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前翻,終于翻到。
照片很普通,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背著手揚著脖子,似是在瞧熱鬧,而且,這照片并不是在拍他,主要是拍景,他屬于誤入,緊貼取景的邊角——放在現(xiàn)在,這樣的照片,是即拍即刪的,那年代是膠片機,沒法及時查看,是以保存了下來。
江煉喉頭發(fā)干,他看了又看,一把撕下那張照片,大踏步就往浴室走。
神棍正雙目微闔、泡得愜意,忽覺光影有變化,再聽到腳步聲一路過來,登時就慌了,一把扯過邊上的浴巾蓋住自己,大叫:“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白色的大浴巾泡在浴缸水里,鼓脹著浮漂起來,江煉哭笑不得:“都是爺們,我能干什么?”
他把照片遞給神棍:“你看這人,是閻羅嗎?”
閻羅?
神棍愣了一下,趕緊接過來,又急急戴上滿是水跡的眼鏡,相片是黑白的,又是側(cè)面,乍一看并不覺得什么,但有江煉的提示在先……
他遲疑著說了句:“是有點像,但就這一張,不敢確定……”
江煉打斷他:“段太婆去五百弄鄉(xiāng)的影集有幾本?這一張只是無意間拍到的,別的照片呢,會不會也拍到了他?你只看有段太婆的照片,照片上的其他人呢,有沒有留意看過?”
他耐不住性子,又折回床邊翻看,神棍在浴缸里呆坐了會,驀地反應(yīng)過來,也趕緊擦干身子,胡亂套上汗衫褲衩,緊趕著出來幫忙。
所有有關(guān)五百弄鄉(xiāng)的影集都被攤開了,一張張地找,末了,果然有斬獲。
有一張照片,拍的是段太婆在和人聊天,邊上有不少人,或看熱鬧,或忙活自己的——而看熱鬧的人群中,就有閻羅,雖然作為背景人物出現(xiàn),但因為恰是正面,所以看了個清清楚楚。
神棍拈著那張照片,半晌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怎么哪都有這個閻羅啊?”
江煉還沒來得答話,手機響了,看來電顯,正是萬烽火那頭跟他對接的小伙子。
他對著神棍笑了笑:“哪都有他……這還沒完呢,接下來,怕是還有他?!?
他撳下接聽鍵,免提外放。
那小伙子彬彬有禮的:“江先生,方便接聽電話嗎?”
江煉回他:“我接都接了,直說吧?!?
那小伙子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我聯(lián)系上我那西北的同事了,他說好像是在七五年還是七六年,總之是他七八歲的時候,在昆侖山一帶,見過閻羅?!?
昆侖山?
神棍心頭一緊,明明能聽得見,還是往前湊了又湊。
江煉反冷靜下來:“確定嗎,會不會是他當年年紀小,記錯了?”
小伙子非常篤定:“絕對不會,有幾個原因?!?
“一是,這個閻羅的長相,挺……有特點的,那張臉,一般人都會記憶深刻;二是那個閻羅進山時,不是一個人,他還帶了個老太太,山里頭少有人來,一下子出現(xiàn)兩個外地人,很惹人注意。說那個老太太很有氣質(zhì),穿戴什么的也不一般,我那同事上去跟他們搭話時,老太太給了他一塊糖,糖紙是洋文的,外國糖!”
“我那同事還以為遇到外國特務(wù)了,那年頭,講究階級斗爭嘛,大家警惕性都高,他飛奔回家找大人,家長怕惹事,壓下來了,沒敢聲張,你說這樣的事,他能記錯?”
“更重要的是,那兩人進山之后,就沒見出來,沒過幾天,山上鬧了雪崩,我那同事還心說,那兩人別被雪崩給埋了呢。”
聽到“雪崩”二字,江煉陡然打了個激靈,他想起來,似乎聽孟千姿提起過,段文希最終,似乎是死于雪崩的。
他說:“我給你發(fā)張照片,你請你那同事幫忙辨認一下,是不是當年看過的那個老太太?!?
說著,從手邊影集里找了張相對清晰的、段文希的正面肖像,翻拍了給那小伙子傳了過去。
神棍一顆心跳得如同擂鼓,腦子里有個不祥的念頭漸漸成形,他看向江煉,低聲說了句:“不是吧?”
江煉說:“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他撥打了房間內(nèi)線,請孟千姿過來一下。
孟千姿來得很快,她還沒睡,收到消息之后,睡袍外頭裹了件外套就來了,一進屋,先嫌棄屋里的凌亂:“跟遭了劫似的,讓人都沒處下腳。”
怪了,屋里的兩個人神情都有點異樣,孟千姿笑:“怎么了啊?”
江煉說:“千姿,問你點事兒,關(guān)于段太婆的?!?
聽到和段文希有關(guān),孟千姿微微一怔。
“段太婆最終,是在昆侖山過世的嗎?”
孟千姿點頭:“是啊,遇到雪崩,尸首……都沒能找回來?!?
“你記不記得,是哪一年的事?”
孟千姿蹙起眉頭:“具體,要問我大孃孃。但我記得,應(yīng)該是在七五、七六年這樣?!?
江煉翻看影集上的時間,段文希來廣西,是在七四年夏秋之交。
“我記得你提過,段太婆是去昆侖……找龍骨?”
沒錯,即便事情過了很久了,孟千姿還是有些意難平:“聽說大孃孃說,段太婆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生出這想法來……”
“也就是說,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有提過龍骨?”
孟千姿探詢似的看江煉:“沒有啊,怎么了?”
她的目光掃過滿床滿地的狼藉,心里約略有點數(shù)了:“是不是查著查著,事情忽然又跟段太婆有關(guān)了?”
手機響了,是那小伙子發(fā)的短信,只一行字——
認出來了,就是她。
江煉半天沒說話,他收起手機,長吁一口氣,斟酌了一下字句:“段太婆去找龍骨,并不突然,她應(yīng)該是在廣西遇到了閻羅,知道了龍骨的事,這才會去昆侖山尋找,她進昆侖時的向?qū)?,就是閻羅?!?
“但是,雪崩之后,段太婆消失了,閻羅卻沒有一起消失,你知道的,他直到九三年,還在這兒當環(huán)衛(wèi)工?!?
孟千姿怔怔看著他,一顆心越跳越快,她囁嚅著說了句:“也就是說……”
江煉輕聲說了句:“也就是說,段太婆當年發(fā)生了什么事,到底是死于雪崩還是其它……閻羅是最后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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