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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14】

騾子尿很快送進來了,用水袋包進來的,神棍小心翼翼捧下去遞給江煉——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都覺得有點一難盡:那尿還是溫熱的。

但不能立刻就潑,閻羅被潑醒之后,該怎么拉開個架勢對付他,得有個計議,而且,誰來主審,是個問題。

孟千姿用嘲笑法排除了江煉和神棍。

“你?”她對神棍說,“你確定嗎?就你這屁股在一處都坐不穩(wěn)的,嘴一滑喊出個‘小閻閻’,那可怎么辦?”

神棍非常氣悶,不過他承認,自己是不具備主審的氣場。

“至于你,”她斜乜江煉,“你會嚇唬人嗎?你之前恫嚇他的那句,‘信不信我……’,是跟電視上學的嗎?怕不是要笑死我?!?

江煉無語,他確實很少兇神惡煞,即便偶爾為之,也比較生硬,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孟千姿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抬腳勾過一個凳腿殘缺、布面都繃裂了的小馬扎,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了:“所以說啊,有些人,既沒有惡人的氣質氣場,又沒有扮惡人的演技,還爭什么呢?”

說來也怪,明明是個破馬扎,她這么一坐上去,如臨王座,眉眼睥睨,神態(tài)傲然,腳邊若伏上一只虎豹,再合適不過了,一點也不違和。

江煉突然想起,初見孟千姿時,自己是被暴揍了一頓帶過去了,然后,屁股還沒坐穩(wěn),她一刀就飛了過來。

神棍的聲音從洞頂飄下來:“我看她行?!?

江煉笑了笑:“我也沒意見?!?

***

閻羅被涼臊的騾子尿給淋醒了。

他的頭很疼,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睜眼,發(fā)現(xiàn)洞里亮得出奇,心下陡得一驚:這洞里長年如夜,即便點蠟燭,光亮也該是幽暗而昏黃的。

急抬頭時,就見前方不遠處兩道斜打過來的亮白射燈,那光道子幾乎射瞎了他的眼,他趕緊抬手去遮,過了會,才又瞇縫著眼、猶疑地往前探看。

看清楚了,那兩個斜架著的便攜式射燈之間,坐了個年輕女人,她約莫二十六七年紀,很漂亮,但那臉,那表情,那陰冷眼神,以及譏誚似的、微微上挑的嘴角,一看就知道很不好對付。

那女人身后,還站了個男人,但因為射燈的位置低,他的上半身都隱在了昏暗中,看不清楚面目。

閻羅咽了口唾沫,這才想起半夜時分,電鈴響起過,然后,他就被人打暈了。

打暈他的人是誰?是那伙乘著騾子來到五百弄鄉(xiāng)的陌生人嗎?他們怎么找到他的?為什么找他?這中間,有什么過節(jié)嗎?

閻羅的神經漸緊,眸光閃爍不定。

就在這個時候,孟千姿開口了。

“醒了?”

閻羅又咽了一口唾沫,身子不自在地瑟縮了一下,這女人,讓他有一種無法說的脅迫感。

“咱們聊聊,你不能說話,脖子總能動的,該點頭就點頭,要是不搖也不點……我這兒有人會修理脖子,隨時幫你按摩?!?

江煉虛心學習:原來狠人都是這樣的,說得點到即止、笑里藏刀,是比直白的恫嚇來得更有力量。

“你叫閻羅?”

閻羅口唇發(fā)干,良久才點了點頭。

這名字,幾十年沒人叫過了,這女人怎么知道的?

孟千姿嫣然一笑:“說起來,咱們淵源可不淺啊,我提幾件事,幫你回憶回憶?!?

“你是湘西午陵人,三九年的時候,沒插香頭,秘密投了個山匪,叫黑三,幫他出謀劃策、劫道做賬……黑三爺?shù)陌甯5貌诲e啊,可惜了,再多的財也帶不走,湘西剿匪的時候,叫迫擊炮轟了個四分五裂?!?

閻羅傻了,他萬萬沒想到,這才剛“聊”上,自己就被人起了早年的底。

“四幾年,你做了筆大買賣,踩了七八天的點,劫了一戶姓況的大戶,有印象嗎?黑三撈了個盆滿缽滿,你的收獲也不小,有白石老人的畫,還有一口箱子,是吧?”

閻羅怔怔看著她: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驟然提起來,讓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孟千姿眼眸一冷,聲色俱厲:“是不是?你的頭是擺在那給人看的嗎?”

這一下猝然變臉,別說閻羅了,就連江煉和神棍都嚇了一跳。

閻羅趕緊點頭。

孟千姿轉怒為笑,說他:“這就對了,只我一個人說話,多寂寞啊,你得給點互動,這樣不是很好嗎,多和氣?!?

江煉放棄了學習的念頭:他要是這么搞,遲早精分,術業(yè)有專攻,能者居之,以后遇到這種事,還是孟千姿來吧。

孟千姿果然說得和氣:“五十年代末,你知道有人要斗你,連夜出逃,老婆孩子親爹親媽一個不帶,反帶上了箱子,是吧?”

閻羅機械點頭。

孟千姿嘆了口氣:“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她伸出手,勾了勾江煉的下衣邊,江煉思忖著是該自己亮相了,于是前跨一步。

閻羅看他的臉: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個把他打暈的人。

“這位是況家的后人,人家的箱子,你也借了不少年了,也該還了吧?”

聽到“箱子”兩個字,閻羅的身子顫了一下。

孟千姿看在眼里,不動聲色:“這箱子,在你這兒嗎?”

這話問出來,江煉和神棍的呼吸,幾乎是同時屏住了:多年追索,一路輾轉,為的就是這口撲朔迷離的箱子。

三雙眼睛的注視下,閻羅慢慢搖頭。

不在?箱子已經易手了?

孟千姿心內一沉,但面上不露:“那你總知道在哪吧?”

閻羅遲疑著,又點了點頭。

孟千姿能看得出來,“聊”到這兒,閻羅已經沒之前那么緊張了——若用棋局來比,他之前是被一舉擊潰步步被動,現(xiàn)在踉踉蹌蹌,已然在試圖控局、想向她下子了。

不能給他這機會,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知道了多少,也不能讓他有所倚仗。

孟千姿微微一笑:“好,這是第一個問題,先放著,咱們繼續(xù)。”

閻羅一愣,他原本以為,這女人是找箱子,而他知道箱子,手中有所持,就可以討價還價,沒想到這女人輕飄飄一句話,就這么帶過了,又要繼續(xù)。

還繼續(xù)什么呢?

孟千姿說得不緊不慢:“七十年代中,你就住在這個五百弄鄉(xiāng),有一天,來了群外鄉(xiāng)人,在這兒又是拍照又是探看,其中有個老太太,姓段,名叫段文希?!?

閻羅已經不震驚了,只聽著,想看她究竟能說多少、多遠、多深。

“你想辦法結識了她,然后,你和她去了昆侖山,那幾天,昆侖山的天氣不大好,還發(fā)生了雪崩……再然后,你回來了,她再也沒出現(xiàn)?!?

說到這兒,她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如同耳語般送出一句話。

“你殺了她?!?

說完這話,孟千姿的心砰砰跳起來。

這最后一句話,她問得相當冒險,因為之前所說的,都還算有確鑿依據(jù),但這一句是純蒙,只要蒙錯了,就會立馬打破她在閻羅面前無所不知的形象。

但她沒能忍住。

閻羅木然地,又點了一下頭:無所謂了,他一生最大的秘密,就是由那口箱子引申出的一系列牽扯,劫殺況家那么多條人命都認了,債多不愁,這一條,也不用抵賴。

孟千姿腦子里嗡嗡的,只覺指尖都在發(fā)涼。

居然蒙中了,她段太婆,傳奇般的人物,竟真是折在這個催命般的閻羅手中的,憑什么啊,這人這么猥瑣、這么鄙陋,這么……

她激動過甚,一時間,竟找不到更尖刻惡毒的詞來形容閻羅了。

山洞里靜默極了,閻羅覺得奇怪,不安地向著她看了又看。

神棍沒再往下看了,他翻了個身,仰躺在半明半暗的甬道里,心里頭五味雜陳:段小姐,那么優(yōu)秀的人物,二十年代時就出洋讀書,一身功夫,恣意灑脫,應該有個轟轟烈烈的死——譬如像梅花九娘那樣,迎戰(zhàn)強敵,大勝之后力竭、含笑而亡,或者哪怕真的是與山雪同崩呢——才不負這一生,怎么死得這么讓人扼腕呢?

孟千姿低垂著眼,嘴唇微微顫著,忽覺身后的江煉伸出手來,在她肩上輕輕握了一下。

她回過神來。

她出生時,這位段太婆已經去了很久了,談不上感情深厚,要說驚聞噩耗多么痛苦傷心,實在夸張了點:她一是氣,山鬼的山髻,居然在這種破陰溝里翻了船;二是為大嬢嬢難過,高荊鴻要是知道了,得多自責啊。

孟千姿清了清嗓子,僵硬地笑了笑:“說到哪了?哦……咱們繼續(xù)?!?

她硬從蕪雜的思緒中又牽出頭來:“九十年代,你在桂林,當了個環(huán)衛(wèi)工,那時候你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開始安排后事,給自己的孫子送了筆小財,至于自己怎么樣,你還沒想好……”

“誰知道,造化弄人,你還沒準備好,就被一輛肇事車給撞死了。”

閻羅的身子徹底軟下來。

如果說之前,他還繃著勁兒,想探知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知道多少,那么自她說出他被撞死了這句話之后,他就不用繃著了,他像一張攤開的紙,被人給看明白了。

他委頓在地。

孟千姿說:“火葬場里發(fā)生了什么,就不用我說了吧?現(xiàn)在,我告訴你我是誰?!?

閻羅對她的身份還是好奇的,略掀了眼看她。

“我是山鬼這一代的王座,你殺了段文希,就是殺了我的長輩,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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