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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小說網(wǎng) > 龍骨焚箱 > 106、【18】

106、【18】

就在江煉以為,自己會死在水團里時,忽覺一股大的吸力傳來,整個人身不由己,一下子被從水團中推擠而出,重重摔砸在地上。

這一摔毫無防備,直叫他眼前金星亂晃,但他觸手摸到孟千姿的血、只覺冰涼粘稠時,又瞬間清醒了,手腳并用著爬到她身邊,一眼就看到,她腿上有兩處皮肉豁開,血就是從這傷口里流出來的。

江煉心里慌慌的,急去拽山鬼籮筐,一摸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剛剛已經(jīng)被他棄掉了,現(xiàn)在真?zhèn)€手無寸鐵,連想撕衣服包扎都沒工具。

他拽起自己外套里穿的t恤下擺,用牙死死咬住撕開,又大力扯成一條一條,雙手發(fā)著抖給她包上,這才伸手去摸她心口,洞里森涼,他自己也剛在水團里浸過,心亂如麻間,思緒定不下來,一時間摸不到溫?zé)?,也摸不到心跳,慌得額頭冷汗都下來了。

又去測她頸動,也忘了頸動該切哪一處,只在她脖頸間來回去探,心中不住問自己:怎么切不到呢?怎么切不到呢?

忽然間,指腹探到一脈極微弱的起伏,那一剎那,居然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他怔愣了一下,瞬間狂喜,把她身子摟進懷中,不住叫她:“千姿,千姿?!?

頓了頓,又握住她一只手,挨個指頭的、慢慢搓-揉她冰涼指尖。

況同勝是個趕尸人,常會說些有關(guān)死人的事兒,其實大多數(shù)也只是以訛傳訛,但江煉從小聽習(xí)慣了,也就記住了。

比如,況同勝會說,人死的時候,是打手腳開始涼,然后一點一點、涼進心窩里去的,所以不想人死,就得搓熱她指尖,再狠心點又掐又扎,把她這知覺給掐回來。

再比如,魂魄蕩悠悠離身的時候,她是恍惚著的,不辨方向,這時候,你得喊她,不間斷地喊她,哪怕嗓子喊出了血呢,也得繼續(xù)——你的聲音就是一線繩,能把她給系扎住了,再拽回來。

這話,江煉其實是不信的,還轉(zhuǎn)頭去跟美盈或者韋彪咬耳朵,說干爺又在封建迷信了。

但現(xiàn)在,他也迷信了,事情臨到自己頭上,方知什么叫病急亂投醫(yī)。

……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孟千姿很輕地呢喃了一聲。

江煉只覺眼眶發(fā)燙,卻不敢低頭去看,只怕是自己幻聽,他更緊點摟住她,試探著問了句:“千姿?”

他豎起耳朵,撲捉著這洞里的所有細(xì)音,終于確鑿聽到她叫他:“江煉嗎?”

江煉一顆心落回實處,也忘了說話,只是不住點頭,低頭看時,就見她微闔著眼,面色慘白,唇色也蒼白。

她低聲說了句:“我做夢,夢見自己被火燒,但是我很冷,全身都在疼?!?

江煉伸出手,輕輕拂開她幾絲粘在臉龐上的頭發(fā):“不是被火燒,是受傷了,鱷牙掛到了你的腿,所以受傷了,沒事,小傷?!?

沒事,小傷。

這話,與其說是說給她聽的,毋寧說是說給自己聽的。

孟千姿的眼睛微微掀開了一條縫,她的頭沉沉的,意識像石頭,還墜著她的腦袋往更低處沉,眼前也發(fā)虛,看人像看重影,身周的一切都輕,像是下一刻就要飄起來。

“就你嗎?”

江煉說:“大家都想來,我最聰明,所以就我先來了?!?

孟千姿唇角掠過一絲虛弱的笑,她闔上眼睛,說:“又胡說八道,誰會都想來這兒?!?

江煉見她氣息漸弱,又見她閉眼,心頭一陣驚悸,急忙晃她身子:“千姿,別睡,跟我說話?!?

孟千姿只覺疲憊襲來,累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了,低低說了句:“我就睡一會,你待會叫我?!?

江煉卻知道,讓她這一睡,也許再也醒不過來了,急得后背冷汗直冒,拼命找話跟她說:“千姿,剛我見到你七媽了,你七媽……真厲害,差點把我綁起來?!?

這一下,果然略略吸引了她一點注意力:“我七媽,她為難你了嗎?她就這樣,說話很不好聽,人其實不壞。她要是說了……難聽的,你別往心里去?!?

江煉笑:“不會,我這樣要過飯的,什么難聽的話沒聽過?你要是見過為了一塊餅都把你踹幾個跟頭的人,聽到點不好聽的又算什么呢?”

他盼著,她能對這事感興趣,這樣,他就可以大肆渲染一下當(dāng)年是怎么被踹的、怎么骨碌連滾了好幾滾的,以引起她的興趣,讓她精神點,哪知孟千姿只是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江煉不住找話跟她說,一會說水鬼就快來了,一會說孟勁松連大假都不放了、正在上頭等著呢,好像都不奏效,她的眼睛越來越懶得睜,聲音似乎都滾在喉嚨里,到末了,連嗯都不嗯了。

江煉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松軟,她又要睡了。

他狠掐了一下她的背,看她因為疼痛而驟然擰起的眉,問她:“千姿,我跟你講過我媽媽的事嗎?”

孟千姿怔了一下。

她垂著的手慢慢勾住江煉的衣角,睜開眼睛看他:“你不是不記得嗎?”

她特意問過況美盈,況美盈說,江煉那時太小了,不記得,也從家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小時候的事。

江煉說:“記得,記得很清楚?!?

***

那時他還小,住在一個很窮的小山村,沒有所謂名字這說法,小伙伴們都叫他炭頭,還會指著炭渣拿他取笑。

父親是個四五十歲的瘸腿男人,很兇,很黑,愛喝酒,手里總拿一把鐵鉗,會突然生氣,沒頭沒腦拿起鐵鉗往他身上甩。

每當(dāng)他被打的時候,瘋二姨就會沖出來給他解圍、替他挨打,那是個很邋遢的女人,蓬頭垢面,整天干活,守在鍋灶前燒火——父親打她時,會打得極其狠,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偶爾,還會嚷嚷什么便宜兒子。

他沒母親,大家都說他是死了媽的,但暗地里,村里有人會嘀咕,被他聽見過幾次,那些人說瘋二姨就是他媽。

他有點好奇,回去問過瘋二姨,瘋二姨只會嘿嘿笑,笑得唇角流下涎水,他覺得惡心,又覺得真要有這么個媽也怪丟人的,從此沒再問過。

其實仔細(xì)看,瘋二姨很漂亮,有時候……也很有氣質(zhì),跟這個村子,跟那個父親,格格不入。

***

孟千姿聽入了神,她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聽故事上了,恍惚地問他:“你這個二姨,是不是被拐來的?。勘漂偭??”

江煉有些失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小時候,看不起她瘋,也會朝她扔石塊、吐唾沫,故意作弄她,她從來不生氣,只會看著你傻笑。”

“但是后來,你知道她對你好,你也就不欺負(fù)她了。”

***

瘋二姨喜歡帶他玩,跟他玩捉迷藏,但他很快就厭倦了,因為瘋二姨每次,都藏在一個山洞里,拿樹枝遮住臉,好像這樣,他就看不見似的。

瘋子,始終是瘋子。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是個冬天的晚上,睡前,他剛被撒酒瘋的父親沒頭沒腦抽了一頓,哭嚎著躺下的,猶記得睡著的時候,枕巾濕了大半,外頭的風(fēng)呼呼的,吹得窗紙一翹一落。

半夜,他被驚醒了。

一睜眼,就看到了瘋二姨。

瘋二姨不瘋了,她梳洗過,頭發(fā)綰結(jié)得整齊,穿一身他從沒見過的、城里人穿的夏秋衣裳。

這么冷的天,瘋二姨不冷嗎?

他看瘋二姨細(xì)彎彎的眉毛,發(fā)現(xiàn)今天她的眼睛很亮,跟平日里任何時候都不同,里頭滿是灼人的光。

她像擺弄洋娃娃,也不管他舒服與否,生硬地在給他穿衣服,穿上厚重的棉襖,穿上老棉鞋,圍上有破洞的圍脖,仿佛他即將遠(yuǎn)行。

他被搞懵了,一瞥眼,看到床頭有個布口袋,里頭塞滿了白白的大饅頭,還有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瘋二姨剝了顆水果糖塞進他嘴里,說:“阿崽,你聽我說,我接下來說的話,你未必聽得懂,但你得一句句都記著——將來讀了書,懂了事,你就懂了?!?

他從未見瘋二姨如此鄭重其事過,愣愣揚著小臉看她,連嘴里的水果糖都忘了嚼。

只記得,那顆糖,好像是柑橘味的。

她說:“我是你媽媽,但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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