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挨天，下不著地，就這么吊了接近半個世紀(jì)，真是死了都不得安生。

神棍沒吭聲，只是看段文希的尸體，還有青銅鎖鏈垂下的那個孔洞，看著看著，脊背上爬上涼氣，脫口說了句：“釣臺！”

江煉一怔：“什么釣臺？”

神棍一只手死死抓住山石，另一只手抖抖索索指向高處：“你記不記得，你貼神眼的那張字紙，我看著看著，就把你沒寫完的部分給順下去了，‘下九階，祭鳳翎，焚龍骨，見天梯，天梯影盡處，即為釣臺’……”

“你看看，上頭那個洞，像不像冬天垂釣時，在冰上鑿的釣孔？那根青銅鎖鏈，像不像釣竿上垂下的釣繩？而段小姐……”

江煉身子一陣森寒，如掠陰風(fēng)：“釣餌？”

可能是兩人的聲音大了點(diǎn)，孟千姿身子一動，也醒了：其實，真的任由她睡，怕是睡上個一天一夜都不夠，但人在危險的境地里，再累也很難睡死，總繃著一根易醒的弦，更何況她闔眼前，還提醒過自己“只睡五分鐘”。

她聽到了江煉最后的那句話：“什么釣餌？”

沒人回答，但她從兩人的表情和目光里捕捉到了些許端倪，也轉(zhuǎn)頭去看冰尸，有“釣餌”這兩個字先入為主，再看那情景，越看越像，細(xì)思極恐。

她喉頭發(fā)干，起初只以為，閻羅是利用段文希開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遠(yuǎn)遠(yuǎn)不止，段文希是他捏在手里的金豆子，碾碎了還要榨油。

“閻羅拿我段太婆當(dāng)餌嗎？釣什么？”

有個答案在她心中漸漸成形，但沒敢說，江煉幫她說出來了：“閻羅是沖著麒麟晶來的，這是個釣臺，我想閻羅的最后一步，就是在釣臺下餌?！?

神棍也嘆了口氣：“孟小姐，這兩天發(fā)生了一些事，你在里頭不知道——我跟你說了，你就明白了?！?

他長話短說，把外頭發(fā)生的事、尤其是江煉昏睡時的經(jīng)歷講了一遍：“我們懷疑，漂移地窟已經(jīng)回來了，而且就在附近。現(xiàn)在看來，也許就在這山腸里，我再大膽地說一句，可能就在……”

他往下方幽深而又漆黑的無底洞努了努嘴。

孟千姿的一顆心猛跳：漂移地窟是有水精的，而水精可以用來長久存放人的意識，那些葡萄串一樣的東西，她們一直懷疑是麒麟晶，根據(jù)水鬼進(jìn)入漂移地窟時的所見，水精和麒麟晶，正在進(jìn)行著詭異的融合。

如果那些葡萄串就是麒麟晶，而閻羅又在此處下餌垂釣，那漂移地窟的隱匿處，確實很可能就在她們的腳底下。

她壓低聲音，仿佛怕自己的話被地底深處的無數(shù)上古幽魂給聽了去：“閻羅在這里釣麒麟晶？”

神棍點(diǎn)頭：“閻羅根本不知道什么漂移地窟，他拿到的指引，只是告訴他在這里、用這個法子，可以釣到麒麟晶，而得麒麟晶者，得長生。”

江煉補(bǔ)了一句：“他以為自己釣上來的，是純正的寶貝，誰知道下頭那些都是復(fù)制的，用來當(dāng)‘種子’的，還是從死麒麟身上剖出的殘次品，更糟糕的是，先有人在‘里頭’了?！?

多荒誕的事啊，閻羅不惜殺人越貨、鋌而走險，滿懷欣喜地釣上麒麟晶，自以為從此將擁有無窮無盡的壽命，誰知道那顆麒麟晶里，已經(jīng)棲息了一個貪婪的、垂涎他身體的惡魔。

惡人自有惡人磨，同走一條道，難免相遇，貪婪的人，總會遇上更貪的。

孟千姿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實在沒忍住：“那為什么，一定要用我段太婆呢？我仔細(xì)看過，段太婆應(yīng)該是先死后吊的，如果一定要用死人，他哪怕……花錢買具尸體呢?！?

江煉安慰她：“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段太婆死了，閻羅也沒得善終，都過去了。”

神棍想了想，搖了搖頭：“孟小姐，你這話不對，隨隨便便的死人，應(yīng)該是不行的，我這么說可能不合適，但段小姐，是性價比最高的那個?！?

“麒麟晶只有和人體相結(jié)合，才能發(fā)揮復(fù)生的功能，但這不意味它會主動往人身邊跑。釣魚你還得用魚餌呢，得放魚喜歡吃的蚯蚓、紅蟲?！?

“你還記不記得，水鬼三姓在一些金湯穴里，建了尸巢？但截至目前，那些尸體，它們有啟用嗎？沒有，祖師爺留下話，把水鬼引去了漂移地窟，它們最優(yōu)先用的，還是水鬼，也就是說，麒麟晶是親近水鬼的?！?

“宗杭是個例外，但仔細(xì)一想，也沒有太例外：他被殺死之后，是和易颯的姐姐易蕭綁在一起沉湖的，而易蕭，是天生水鬼，很可能，當(dāng)時水里的麒麟晶是奔著易蕭去的，一并便宜了他?！?

孟千姿有點(diǎn)沉不住氣：“但我段太婆，是山鬼啊?！?

江煉輕握了一下她的腰，示意她先聽神棍說下去。

“我們曾經(jīng)討論過，說水鬼的血脈特殊，是最適合的轉(zhuǎn)換載體，換之，水鬼是第一等的。但水鬼之外，是不是就直接跳到普通人了？我認(rèn)為不是。”

“至少，截止目前，我們已經(jīng)知道，當(dāng)年追隨蚩尤的人里，有幾大支系還存在著，這些人的血脈同樣特殊。比如山鬼，可以和山同脈同息；比如盛家的女兒，可以聽懂鈴語；再比如況小姐，她的血也不太一樣，這些人，是次于水鬼，但優(yōu)于一般人的存在。下釣餌，沒最優(yōu)的，當(dāng)然要退而求其次?！?

“我們再來看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閻羅能找到水鬼嗎？不能，水鬼太隱秘了；能找到盛家嗎？也不能，盛家太封閉了，一直東躲西藏；能找到?jīng)r家嗎？更不能了，況家?guī)缀醣粴⒔^了，唯一的血脈，還被況同勝帶去了南洋?！?

孟千姿苦笑：“所以，只剩下山鬼了？也沒錯，段太婆是山髻，能給他提供便利、幫他開路，死了都能幫他釣麒麟晶，確實是……性價比最高的。”

她看向段文希的尸體，眼眶突然發(fā)燙：“還好，總算是被我們找著了。出去之后，段太婆可以收骨她的本命山，不用在這兒……吊著了。”

神棍指了指青銅鎖鏈垂下的那個洞：“閻羅當(dāng)時，應(yīng)該一直在上頭，拿到了麒麟晶之后，他也順利出去了，所以我覺得，山腸的出口，應(yīng)該還得到上頭找……”

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了什么：“孟小姐，你是怎么到釣臺上的？不是應(yīng)該先下九階，然后祭鳳翎，焚龍骨嗎？”

孟千姿一頭霧水，她把自己的經(jīng)歷擇要說了：“我沒看到什么九階，但是在繩梯上墜了九次，可能就是‘下九階’了？”

神棍半張了嘴，忽然反應(yīng)過來：“啊，我知道了……”

他心跳加速，指向那條青銅吊索：“那個釣臺，開始可能是個機(jī)關(guān)，隱藏著的，要靠找。閻羅來的時候，用鳳凰翎燒著了龍骨，然后現(xiàn)出了天梯……”

江煉也反應(yīng)過來：“天梯影盡處，即為釣臺，閻羅是根據(jù)天梯的投影找到了釣臺，但是段太婆……”

孟千姿緊張得手心冒汗：“然而我段太婆唯一關(guān)心的，是點(diǎn)燃龍骨，看到來生——焚龍骨之后，見天梯，會不會是……”

她一直很奇怪，段太婆的功夫，不敢說已臻化境，但絕對也是上乘中的上乘，閻羅這種三流貨色，是怎么殺了段太婆的呢？

想來想去，唯有偷襲了。

但得什么樣的情形，會讓段文希這樣見過大世面的人如此疏于防備，以至于失察到連命都送了？

難道就是“見天梯”？

她仰起頭，頭頂上除了那個垂下青銅鎖鏈的洞，就是厚重的石蓋——站在石蓋上，以鳳凰翎焚燒龍骨，就能看見天梯嗎？伏獸金鈴的最后一用是“啟天梯”，然而，她從小到大，就沒聽說過該怎么去啟。

孟千姿的腦子里，忽然掠過在三江源的那個深夜，幽寂的山洞里，螳螂人寫的那句話。

天梯，你在那里，你要小心，你會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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