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往前碾動了,曹解放明顯躁動不安,它撲騰了兩下翅膀,腦袋忙起來,一時看車子,一時又看江鵲橋。
車子開動了,且開始加速,一路往前。
再不走,可就真留下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曹解放一聲嘹亮的“呵哆啰”,那中年發(fā)福的雞身,居然可以如此迅捷,如一陣急風般向著那輛悍馬飛掠過去。
車子沒停,但中途開了門,曹解放瞬間撲進了車子。
然后,車子就一路下去了,江煉確信自己聽到了曹嚴華聲嘶力竭的嚷嚷:“火東……西寧……喝酒??!”
也聽到了炎紅砂的怒喝聲:“我早說了,這是只渣雞。”
再然后,公路就安靜下來了。
車子,車聲,塵土,尾氣,都沒了,只剩一條安靜的路,從這頭的山間蜿蜒而來,又向著那頭的山間迤邐而去。
這安靜也蔓延進了營地,那么多氈房,先前不夠住,現(xiàn)在空空落落,門上窗上,都書著落寞。
江煉看到,江鵲橋還站在原地,呆呆看車子駛離的方向,然后小腦袋垂下來。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把江鵲橋抱進懷里。
江鵲橋乖巧極了,不亂動,直往他懷里縮,像一切傷心的人,求一個溫暖的懷抱。
手機響了,江煉騰出一只手來,點開了看,是孟千姿發(fā)了條微信語音過來,問他:“剛那兩只雞,怎么啦?鵲橋是對那個什么革命有興趣嗎?”
她老記不住那只山雞的名字,好像不是革命就是解放,總之很熱血。
江煉笑,回了句:“咱們這姑娘,就是見的世面太少啦,沒見過花叢,叫一朵隨隨便便的花給填了眼?!?
說完了,又伸手去撫江鵲橋柔軟的背心,安慰它:“沒事,咱們將來,會遇到更好的。”
***
這一晚,韋彪、況美盈、江煉、神棍,還是同住。
其實,營地的氈房空了十之八九,江煉的本意,是想挪出去住的,但況美盈嚷嚷說,營地忽然沒人,她覺得害怕,神棍也說,挪來挪去太麻煩,就這樣將就著好了。
美盈害怕,是正常的,營地突然安靜成這樣,江煉晚上出去方便,都有些心頭發(fā)憷,但神棍,可不像是個嫌麻煩的人。
要不搬,都不搬,反正,他要跟神棍睡一屋。
臨睡前,江煉跟孟千姿聊了幾句,但是信號不好,幾分鐘才能傳一條字信息過去,到后來,不知道是不是外頭山風太大,把本就纖弱的信號給刮沒了——那個代表“傳輸”的菊花轉(zhuǎn)啊轉(zhuǎn)的,像是能轉(zhuǎn)到天長地久。
江煉咬牙,狠狠扯過睡袋蒙頭,睡了。
……
半夜時,他被一陣極輕微的窸窣聲吵醒了。
也不能說是吵醒,他本就睡得不沉,一直繃著神經(jīng),像是等著某些事的發(fā)生,也終于等到了。
他屏住呼吸,盡量動作很輕地、慢慢壓下睡袋的一角,向外看去。
屋子里沒開燈,但朦朦朧朧,借著夜光,能看清大致的輪廓,這屋里除了他就三個人,他對每一個人的輪廓都太熟悉了。
這是神棍,他躡手躡腳下了床,直如做賊,連呼吸聲都屏得很輕,先悄無聲息打開了門,拿什么東西——大概是鞋子——夾在了門縫中以防門會忽然關上,然后去抱箱子。
江煉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靜靜看著他悄悄把箱子抱了出去,又極輕地帶上門。
門一關闔,江煉立馬從床上彈了起來,他事先多少有點準備,除了外套外褲,衣服都穿得很囫圇,穿衣穿鞋,不費什么時間,很快就跟了出去。
剛一出門,一股子勁烈夜風撲面而來,江煉拿手遮眼,大部隊走了,營地就不設夜燈了,這茫茫夜色,一時間,還真難鎖定人往哪去了。
好在,他很快就有了指引:他看到了移動著的,極輕微黯淡的七彩暈光。
那是鳳凰翎,鳳凰翎的顯光,一直是很讓人頭疼的事,很難完美遮掩,人身上帶了鳳凰翎,直如頭頂上自動豎了根燈塔,誰都能知道你的去向。
很顯然,神棍出了屋之后,又去到別處,拿了事先放在那的、別的物件。
那暈光是向著停車場去的。
遠遠望去,停車場里,只剩了三兩輛車,給留守人員作最后撤退時用的。
不對啊,神棍好像不會開車啊。
江煉愈發(fā)納悶,悄悄跟了過去,其實一路都沒人,神棍又是個沒功夫的,壓根不會察覺,但江煉還是不時伏身掩藏,近前時,他看到,有輛越野車開了車燈,車后箱也打開了,一個山戶正等在那兒,見到神棍,他忙迎上來,接過神棍手里的大箱小包,往車后箱里放。
神棍徑自往前走,進了副駕坐下。
那山戶放好東西,又拿手推了推以試穩(wěn)固,這才關上后車廂,剛準備繞過車身前頭走,口鼻忽然被人捂住,身子也瞬間被拉拽至低處,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一個極低的男人聲音:“是要出發(fā)?”
那山戶拼命扭頭掙扎,手試圖探向腰間,不過下一瞬,他就安靜了:借著尾燈的光,他看清楚,這人是江煉。
白天的時候,有個消息已經(jīng)流傳開了:這位煉小爺,未來很可能是孟小姐的“那一位”,大家要認清形勢,別貿(mào)貿(mào)然得罪了,到時候他向孟小姐吹吹枕邊風,可了不得。
從他的眼神里,江煉意識到自己這么劍拔弩張沒什么必要,于是松開了手。
那山戶趕緊點頭:“出發(fā)。”
這兒不好說話,江煉指了指不遠處的氈房后:“去跟他說,你要方便一下,然后去那找我?!?
……
幾分鐘后,江煉大踏步走向那輛車子,那山戶的身材跟他差不多,互換的衣服很合身,風大,他緊了緊雪帽,又攏了攏圍巾。
坐進駕駛座時,他很快地瞥了神棍一眼。
神棍壓根沒注意他,只是有點發(fā)怔。
江煉伸手撳滅車內(nèi)燈,壓著嗓子說了句:“走了?!?
神棍這才反應過來,忙點頭:“走,就去那個叫‘才旦’的溝口?!?
才旦,是之前進山時的那條狹溝,車子只能開到那兒,那之后的路,得靠腳走,一直走的話,兩天多的時間,就會到達九曲回腸。
江煉發(fā)動了車子。
***
夜晚的昆侖山間公路,比白天時更安靜,靜得會讓人產(chǎn)生時空的錯亂感,這兒的現(xiàn)代痕跡本就不多,人在車里,路在車下,往外看,都是荒蕪、遠古、數(shù)萬年如一日的恒久不變。
車輪碾過一米又一米的路面。
神棍還在發(fā)怔,某個發(fā)怔的間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問江煉:“那個,你有沒有聞到什么怪味兒?比如腥臭腥臭的?”
江煉依然壓著嗓子作答:“沒有。”
他拿眼角余光去看,神棍似乎松了口氣,有一只手,下意識地擱護在了肚子上。
……
又一次拐過一條彎道之后,車子忽然靠邊,緩緩停下。
車子一停,就連車聲都沒有了,巨大的安靜有了質(zhì)感、重量,甚至惡意,沉甸甸四面包抄過來,神棍覺得緊張,下意識就抬了頭,轉(zhuǎn)向江煉:“怎么啦?你是又要去……上廁所……”
他話沒能說完。
有烏洞洞而又冰涼的槍口,直直頂在了他的腦門上。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