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里,她覺得胳膊不像是自己的了,娘看到了幾次,疑心她胳膊受傷了,問起來,她才發(fā)覺腕上套著的東西仿佛千鈞重,仿佛有人攥著她的手腕,從此拴住了她。
用過晚飯,大家坐在桌前閑聊,蘇傾順手拿起剪刀剪燈芯,袖子便滑下去了。
五妹年紀尚小,看見了便大喊起來:“大姐的釧子化了!”
蘇傾大驚,急忙去看,這才發(fā)覺鸞鳥嘴里那顆石紋珠子離燭火很近,已經(jīng)受熱變形,不是個滾圓的了。
她伸手一捏,那珠子已經(jīng)被烤得熱乎松軟,像面團似的被捏扁了,竟不是玉石做的!
五妹天真無邪,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大姐上當受騙了,買了假的釧子!”
蘇傾捏著面團兒,心里正糊涂著,忽地摸到里面似乎包著什么硬硬的東西,再仔細一摸,是一枚卷起來的紙條。
她對著燭火將紙條慢慢展開,手抖得險些拿掉了。
搖曳的燭光照著褶皺的紙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傾傾”。
這一筆一劃頓重,不知重復多少次,他在她面前稱“喂”,在無數(shù)個她不知道的漆黑的夜里,他這樣親昵而僭越地叫過她的名字。
包起來,藏起來,不為人知,又企望她發(fā)覺。
寒冬夜里又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時有時無,打著卷兒裹挾在風中。
沈軼隨軍出征之前,也是這樣北風卷地的冬日清晨,她一路送至城門,默然無語,天邊泛了魚肚白,沈軼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著她道:“你要信我?!?
她雖然點頭,卻不明白這話的含義,更未來得及深想他為何說的是“信我”而非“等我”,波詭云譎的朝堂巨變已經(jīng)使權勢移位,尊卑顛倒,人心惶惶。
天地改換,新皇登基。
沾染權勢者踏錯一步便被新朝肅清,鐘鳴鼎食之家頃刻間化作煙塵,榮華富貴盡作糞土,昔日閨閣千金為娼為妓,而她卻是那螳臂當車的停留一瞬。
蘇家在水中沉浮的時刻,是她而今的丈夫向她拋來了橄欖枝。
或許沈祈早知有今日,故而早早留下后路,他斯文的面孔之下,多的是為官做宰的真本領。
他想要得到的,也全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可得到之后,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
日子飛速過去,水中投石沉底,一切歸于平靜,不受政權更迭影響的除卻布衣,還有沖鋒陷陣的勇士。
王師凱旋歸來之日,恰是蘇沈兩家連理之日,新君大悅于將士保家衛(wèi)國,開疆拓土,賜婚麟熹郡主于沈軼,招他為皇家之婿。
這個消息是沈祈告訴她的。新婚之夜,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酒杯,喟嘆道:“傾妹,你看,這就是命。”
沈軼在金鑾殿上以腿疾為由拒婚,長跪于殿外雪夜,睫毛上結滿霜雪。
屋內(nèi)炭火嗶剝,蘇傾在大紅喜帳中仰頭飲下沈祈遞來的合巹酒,烈火入喉。
初婚她將手釧還回去時,沈軼的臉色,從別以后,總是一遍遍出現(xiàn)在她夢中。
他死死看著她,臉色青白,嘴唇抿得毫無血色,神情分外無情而憎惡,半晌才說得出話來:“是你自己選的?!?
說起來也巧,這六年同住一個沈府,竟然一次都再未見過,最近的一次,也不過就是隔著一道矮墻,聽見他的聲音。
忽而又變作少年時的他,著銀光閃閃的鎧甲,與她并肩而行,又刻意留出一拳寬的距離,曖昧而疏遠,熱烈而又滿懷敬意。
雪花柔和了他的面容,他回過頭說:“我走了,你要信我?!?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這一別便是經(jīng)年蹉跎,浮生如夢。
每當夢醒時候,蘇傾才有一點恨沈祈。
恨他的喜歡里摻雜了太多雜質(zhì),含著欲望,鄙夷,懷疑和厭棄,要非如此,或許她早就可以庸庸碌碌過成柴米油鹽之婦,否則,誰愿意數(shù)十年如一日做天上仙子。
可是為人妻,如何能夠心懷別人,又怨懟別人。
人活一世,又怎么能總想著“過去”和“如果”。
她將釧子套在手上,調(diào)整好大小,上面的石紋珠子還能如風車轉動。她緊了緊披風,走回了屋里,雙手閉上了門。
門縫里露出一豎條的圓月,慢慢地越來越窄,直至消失。
天剛蒙蒙亮,鳥雀鳴脆,清晨起了大霧,連綿屋宇都籠罩在霧中,迷蒙不清。
鎖兒從偏房出來,整飭著領子,打了個哈欠,白氣縈繞。
路過大門時,她甚至主動給掃院子的小丫鬟打了聲招呼,誰都能看出她面上的喜氣。
昨夜里大少爺終于松了口,答應夏天到來之時,要給她個名分,升她作侍妾。數(shù)年的心愿,一下子便了,她覺得自己要變成花翎子公雞,四下巡視一遍,才不至于飄飄然——尤其要巡視大夫人的地盤。
她踱到了正堂外,忽地聽到雪花的尖叫劃破長空:
“來人,快來人!大夫人吞金了?!?
鎖兒吃了一驚,推門進去,雪花跪在塌前,用手捂著嘴巴,抖如篩糠。
帳子里,蘇傾雙手交疊躺著,頭上規(guī)整戴著一朵紙花,腕上戴了一只金釧,如若不是面如金紙,倒像是安靜地睡著,睡在暖香溫室的蝴蝶仙子,不知憂愁。
沈府上下登時亂成一團,屋里不一會兒便擠滿了人,腳步來來去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
誰也沒有注意到桌下一只變形的蠟丸孤零零地躺在桌腿邊。余下的半張紙條,早在火盆里扭曲著燃燒殆盡,上面的三個字也跟著化作了灰燼,靜默地沉入寂靜的夢中:
“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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