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后,所有逃跑的丫鬟,都整齊地跪在積了水的青石板地上，有人忍不住抽噎,拿手背擦了下臉，被氣勢洶洶的大丫頭一把抓住了爪子,拿數(shù)尺長的寬戒尺,“啪嗒”“啪嗒”地打在手背上,不一會兒就打得皮肉紅腫,庭院內(nèi)寂寂無聲。

蘇傾跪在其中,眼皮都未掀,從前她在時，鎖兒便常這樣打新來的小丫頭,她屢禁不止，如今做了人上人，愈加沒遮沒攔了。

大丫頭攥著紅腫的爪子，回頭陪笑著邀功：“夫人,可行了么？”

站著遠(yuǎn)觀的女人穿得華貴，里頭繡茜桃的藕色襖子，擁著雕花手爐,外頭罩一件翠紋織錦羽緞斗篷,神情頗不耐煩，正是大少爺?shù)馁N身丫頭鎖兒。

她斜著眼，掃視一圈：“沒規(guī)矩的賤貨，再敢亂跑亂叫試試看。”

原本如黃鸝般的聲音,出口卻嘶啞粗嘎，蘇傾不禁抬頭瞧了她一眼，鎖兒對上她的眼睛，像是被踩了尾巴似指著她喊道：“你看什么？”

蘇傾有些奇怪。

她記得鎖兒原本是有幾分姿色的，是個靈巧的貓相，今日看起來五官卻像走了形，讓臉頰上的肉撐開了，顯了疲態(tài)。

大丫頭指著她道：“夫人，這就是那個詐尸的，叫小艾，今年十四歲?！?

因得了肺癆，獨個兒住在小屋子里，不久病死了，下人們探著沒了氣，準(zhǔn)備蓋著草席用板車運出府去埋了，不想中途又自己坐了起來。

“是你啊?！辨i兒將手放回手爐里去，目光忌憚地打量著穿破爛布衣的小丫頭，見她又黑又瘦，是個讓她感到安全的長相，“這么晦氣的，我們院子里肯定是不要了。我就做個好人吧，你想去哪兒？”

“我想去二少爺那?！彼椭^，那聲音細(xì)細(xì)的，含著幾分怯生生的稚氣。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二少爺？你說沈軼？”鎖兒吃驚地反問一句，半晌，幸災(zāi)樂禍道，“你可知道隔壁二少爺多久沒醒了么？”

蘇傾默了片刻，仍低著眼：“奴婢知道。”

“要不是大少爺心善，念著兄弟情分養(yǎng)著他，他早就入了黃土?！辨i兒說著，縱使她對沈祈多有怨懟，此刻又十分得意自己早年選對了人，站對了路——

當(dāng)年沈軼官至中郎將，兵權(quán)在握，何等春風(fēng)得意，沈家東西兩院分庭抗禮，正斗得膠著。

可是三年前，沈軼風(fēng)頭正盛時忽而一病不起，屬下尋遍名醫(yī)，束手無策，不久走的走，散的散。沈祈可憐他，留給他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屋子和兩個舊仆，不費吹灰之力便名利兼收。

可憐東院當(dāng)年春風(fēng)得意，趨炎附勢之人如過江之鯽，如今門庭冷落，院子里堆滿了腐朽的落葉，連丫鬟下人都繞著走。

沒這個命，便是沒這個命。

她翹起嘴角，清醒地摸了摸頭上瑪瑙發(fā)簪，隨意打發(fā)她走：“反正都是活死人了，你愿意去便去吧。”

蘇傾木然拜謝主母，在小屋里胡亂收拾了這個叫小艾的十四歲女孩少得可憐的鋪蓋行李，匆匆背在肩膀上。

同個院子里的丫鬟在她背后小聲嘟囔：“好容易撿回一條命，怎么這樣想不開?！?

蘇傾停了停，轉(zhuǎn)頭問道：“大夫人的嗓子怎么了。”

那丫鬟瞪大眼睛：“是夫人，可不是大夫人?！?

“有什么區(qū)別？”

“當(dāng)然有區(qū)別，大夫人只有三年前沒了的大夫人叫得，讓大少爺聽見叫混了，扒了你的皮?！?

蘇傾無謂地一笑，從門口出去。

那丫鬟卻追出來，附在她耳邊：“小艾，你問夫人的嗓子嗎？聽說是她生不出孩子，喝了太多苦藥，藥渣把嗓子給劃傷了，就這樣還是生不出來?！?

云天之下，蘇傾意外地回頭看她，小丫鬟沖她得意地笑了一笑。

腳下的落葉咯吱作響，空氣中散發(fā)著雨后濕漉的凋敝的腐葉味道，院落中樹蔭連成一片，十分陰冷，瘦小的少女凍得嘴唇發(fā)青，一雙眼睛卻黑極，伸出纖細(xì)的臂吃力地推開房門。

同住一個沈宅六年，這卻是蘇傾頭一回到東院來。東院的格局不甚好，冬天到來，陽光少得可憐，當(dāng)年沈軼一個外室生子，頗得冷眼，被迫住在這“陰邪之地”，又六年發(fā)家，他還住在這里沒有挪窩。

房內(nèi)的帳幔隨著門外的風(fēng)掀起來，室內(nèi)空氣沉悶，隱隱的有股清苦的藥味，蘇傾在門口怯懦地站了片刻，背上的鋪蓋“通”地撂下來，掀起地上一層淡淡的粉塵。

步履邁近，停駐于床邊。白色帳幔向中間合攏著，影影綽綽地露出里面人的輪廓，她伸手要掀。

身旁閃過一道影子，她讓人揪住后衣領(lǐng)拎了起來，毫不客氣地丟到了一旁，守在屋里的還有個穿著粗布短打、端著藥碗的年輕人，上下打量著這個小貓樣的女孩子：“你是誰?。俊?

蘇傾咬了咬唇：“我叫小艾，是從西院來的?！?

“西院派人來？”年輕人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笑了一聲，眉宇間閃過一絲殺氣，那殺氣即刻散去，馬上變了臉色，“哎，你說話好好說，哭什么……喂，你別哭啊？”

“我是來伺候二少爺?shù)模迸⒖邶X清楚地繼續(xù)，淚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著，順著臉頰懸在下巴上，潤過的眼珠像是被洗過的黑色寶石一樣，她也不擦，低眼看向地面，“自愿來的。”

那年輕人面色復(fù)雜地看了她好幾眼，把藥碗往桌上一擱，褲腰上擦了把手：“行行，自愿就自愿吧，反正我們這里缺個女人。你收拾一下，哎，你……”

一個不防，這小丫頭片子又伸手拉開帳幔。

蘇傾掀著簾子，怔怔瞧著繡榻上躺著的人。

他著黑衣單袍，雙目緊閉，手交疊著放于腹前，他本就蒼白，這三年躺在這里，皮膚愈發(fā)慘白，幽幽的兩叢睫毛靜靜垂著，了無生氣。兩頰凹陷下去，瘦得厲害了，愈顯出眉骨和鼻梁，倒是更貼近以前，有種羸弱的少年氣。

他睡著時原是很乖的，沒有那么多戾氣，她伸出手指，小心地觸著他蒼白的嘴唇，就是嘴角還繃著，好像總是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