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在她背上睡著之前,他明明一直在想——可別信她。
但他還是昏沉沉地睡著了。
蘇傾將男孩攔腰抱著,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他的睡顏安靜乖順,褪去了一切叛逆的神態(tài),眉眼終于表現(xiàn)出混血孩子的精致和可愛。
她忽然覺察他有點發(fā)燒——難怪這么容易就睡了。
蘇傾轉(zhuǎn)身的時候,卻被他拉住了胳膊:“你去哪?”他眼皮沉甸甸的,噘著嘴不高興地問,甚至有點像在鬧脾氣。
蘇傾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勢,如果能在五點前趕回來,應(yīng)該沒有太大危險:“我需要一些消炎藥。”
“地下室有藥?!眣燒得很難受,耐煩地咕噥了一句,翻過身沉沉睡去。
地下室?
那里沒有電梯通入,舊樓梯被踩得吱呀作響。她記得她到來的第一天就問過y,那時,他說地下室是倉庫。
當她以雙眼充當電筒,下到黑暗的地下室時,嗅到一股濃郁的、特殊的潮濕霉味。這味道她以前從未經(jīng)歷過。
她在門口堆著的紙箱子看到了藥盒的包裝,恰好是她想要的,她彎腰拆開箱子,取了兩盒出來。
膠帶的噪聲使得黃色感應(yīng)燈忽然“啪”地亮起,將整個幽暗的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晝。
她慢慢地直起腰來,四下望著,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不遠處,一排排貨架陳列著,整齊地投下黑峻峻的影子,但又不像貨架,上面排列的東西又薄又小,花里胡哨地擠在一起。
兩個蠟燭造型的立燈擺著,使這里很像是一個藏寶的地洞。
蘇傾慢慢地走過去,看到這些大小不一、花花綠綠的貨品上面寫著的文字時,她忽而明白了這是什么。
她的手指撫過這些老舊的古董的紙質(zhì)書脊,一行行掃過去,眼睛驚喜地地睜大了。
沙發(fā)上。
y睡得不□□穩(wěn),手指蜷了蜷,眉頭緊皺,額頭上汗珠密布。
他又在夢里見到了父親和母親。
夏天的夜晚。過去他們一家人時常待在地下室里乘涼,這是他們的秘密基地,母親的背倚靠在書架上,手里正拿著一本書,沖他笑著:“過得不錯?y。”
父親則背對著他找書,背影高大而沉默。
“你別跟我說話?!彼趬衾飻骋暤氐芍麄?,“別再來我夢里了?!?
握緊的手指卻微微顫抖著。
他曾經(jīng)很喜歡地下室。這里很黑,無人關(guān)注,靜謐又安全。
可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原來他只是喜歡隨他們一起待在這里。一個人的時候,他感覺有點心慌。黑夜和寂靜像沒底的井,又像浪潮,要把他撕裂吞沒了。
蘇傾在書架中穿梭著。
她幾乎被這些紙質(zhì)的舊書迷住了,這些幾乎都是孤本,她的數(shù)據(jù)庫里全無記載,遇到感興趣的,她就將書抽出來,快速掃描進電腦里。
腳尖忽然踢到了什么東西,那東西被踢得遠遠滑動到了書架下面,女孩彎下腰,將它拾起來,“呼”地吹去了上面的塵土。
是個硬卡紙裝本,色彩很鮮艷的卡通畫,它的名字叫做——“匹諾曹”。
每一頁只有寥寥數(shù)語,更多的是水彩筆圖畫。
這是個兒童繪本!她拿手臂興奮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將它抱在懷里,貼緊自己的胸口,蹬蹬地跑上了地下室,將那樓梯踏得吱呀作響。
地下室的光線昏黃,父親終于抽出一本來看:“y,對你媽媽禮貌一點。”
他說話雖然禮貌,但總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母親抬手想要撫摸他的頭發(fā),被y躲開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別擔(dān)心,我們只是去了別的地方,暫時沒得到回來的方法?!?
y冷笑道:“我親眼看著你們的尸體蓋著聯(lián)合政府旗幟,進爐火化——都死了還騙我。”
他氣得直發(fā)抖,卻舍不得結(jié)束它,委屈地想,走了還干嘛還回來?
母親渾似沒聽見,每當這個時候,她就像聾了一樣,自顧自地丈量他的個頭:“快讓我看看,你又長高了……”
男孩眉頭緊皺著,處于噩夢之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有人將他抱起來,靠在自己胸口。
一雙冰涼的手貼住他滾燙的臉頰,她手心有兩粒膠囊:“吃藥了,y?!?
不同于母親聲音的另外一個女性的聲音,卻意外的柔和,他靠在她的懷里,慢慢平息下來,順從吞咽了兩口水,又滑落到了被子里。
這一回,卻睡熟了。
兩天后天氣放晴,太陽曬到了銅黃的屋頂上,將那屋頂照得金燦燦的。
y的發(fā)熱伴隨著大雨的停息而褪去。
他的一條腿很不情愿地擱在蘇傾膝上,后者正在試探著捏著,小孩的眉頭皺緊。
“是這樣嗎?”她非常緊張,因為按摩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沒有任何一本書或視頻能教會她到底該怎樣把握力度,只好一面按著一面觀察他的表情,“你有感覺到舒服一點嗎?”
“呃?!蹦泻⒚偷爻榛赝?,終于痛得彎下腰去,暴躁道,“到此為止吧。”
蘇傾歉疚極了:“對不起……”
嵌入墻上的電視開著,畫面閃動,新聞的聲音放得很小,充當背景音,兩人都靠在柔軟的沙發(fā)上,茶幾上放著一只削好的、輕微氧化的蘋果。
一個安適晴朗的周末早晨。
y終于放下腿,扭過頭來冷冷看著她:“你過來?!?
蘇傾挪了過去。
“你的芯片裝在哪里?”他接著問。
女孩卻躊躇著不肯再往前了。
她在他蒼白的小臉上看到了詭秘的薄戾,本能地有些懼怕他會因為一時氣急敗壞而掰斷她的芯片。
那她不就死了?
“你淋了雨?!眣耐著性子解釋,“如果不想提前報廢的話,給我檢查一下?!?
蘇傾松了一口氣,眉眼間再度浮現(xiàn)了愉快的神色,她慢慢俯趴下去,趴在他大腿上。
“你干什么?”y詫異地支起胳膊,看著腿上的人。
“芯片。”她趴在他膝上解釋道,指指自己的后脖頸,被阻塞的聲音有些悶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