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滿襟04
那場大雪后,于閑止再沒來過天華宮。我這才意識到,他自春末來京城,已陪了我大半年,這么憑空不見了,生活好似少了一塊。
所幸這一塊缺失,很快被人填補上了。
某日我一覺醒來,床頭忽然多出一美人要伺候我梳洗。便是蘭夫人那小妹蘭嘉。
蘭嘉是個千金小姐,日子卻過得十分糊涂。據(jù)她說,她一聽聞本公主愿意收她做婢女,便連夜翻墻,趕來投奔我了。
還與我推心置腹道:“本打算開春再來叨擾公主,但我爹娘日日捆我出門相親,我是實在混不下去,才提前過來?!庇终f,“不瞞公主,與一對愁嫁女的雙親住在一塊兒,時時刻刻都是活遭罪?!?
我私心里雖十分贊同她這番話,面子上卻要跟她客套:“蘭二小姐既然來了,便將天華宮當(dāng)自己府上,不必拘謹(jǐn)著?!?
她嘿然一笑:“是,日后我做了皇上的寵妃,你還得喚我一聲嫂嫂?!?
蘭嘉是個自來熟,不出幾日,便與小三登幾個宮人稱兄道弟。因她是右仆射大人的二千金,丞相夫人的親姊妹,給我做婢女實在不合適,內(nèi)務(wù)府那頭只掛了個名,旁人見了她,都尊稱一聲二小姐。
臘月伊始,二哥派人捎來口信,說吏部的董堂正著人盤查我在宮外買賣私宅的案子。他還說,這事雖被他暫且壓了下來,我仍需出宮收拾罪證,以免日后落到大皇兄那里難以收場。
我想買賣私宅的瑣碎,都是工部的張有為在打點,我至多出些底銀,再收些回扣,委實沒甚罪證可。但二哥既提了這個醒,我只好將此土匪君請到景陽街的茶樓一敘。
張有為聽明我的來意,有些為難:“別的宅子倒好說,只開春脫手的劉府,董堂董大人著實盤查得緊?!庇痔е燮びU了我一眼,補充道:“就是劉世濤劉大人的府邸?!?
他置辦的不外乎是死過人鬧過鬼的宅子,劉世濤的府邸也脫不開這個淵源,有什么值得做文章?
我正欲問,立在我身后的蘭嘉便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張大人,哪怕前朝皇帝一大家子都吊死在劉世濤的府邸,也是你和董大人該頭疼的事。你將昌平公主扯進來,是想叫公主替你擔(dān)待?”
張有為驚惶道:“微臣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我將蘭嘉的話放在心里細嚼一番,深以為是地點頭:“張有為,本公主也不瞞你,屆時若當(dāng)真東窗事發(fā),本公主只管賴個一干二凈,寧死,不會認(rèn)栽?!?
張有為的臉霎時苦作一團:“昌平公主教訓(xùn)的是?!?
再敘一陣,張有為約莫覺得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便說要恭送我回宮。說曹操曹操到,剛出茶樓,街那頭走來的不正是劉世濤。
他與慕央約莫剛聽完夢周先生說書,身上還掛著布搭子,望過來,也瞧見我了。
張有為看見劉世濤與慕央更是驚慌,招呼一聲,便尋了個借口溜了。
或許因為前月我與于閑止慕央在劉府的不歡而散,劉才子面對我,也似有尷尬,尋了半天的話頭,又繞回原處,“公主難得出宮散心,怎么不見大世子陪著?”
我不知怎么答,幸而蘭嘉及時應(yīng)道:“劉大人的意思是,由我陪著昌平公主,便是不應(yīng)該的?”
“蘭二小姐哪里的話。”劉世濤干干笑道,卻似乎更尷尬了。他又尋思起話頭,好半天,忽道:“對了,公主與世子大人的婚期可定了?微臣、微臣想早些備禮?!?
這回非但是我,連蘭嘉亦不知怎么答了。
熙來攘往的街頭,慕央聽了這話,抬眸望向我。
我努力笑了一下,自己都覺得臉皮子發(fā)僵:“你倒也真地信了,其實我與大世子天南海北的兩個人,原就當(dāng)不得真,只與你開個玩笑罷了?!?
慕央的眸子閃過一絲詫異,楞然看著我。劉世濤仿佛欲說什么,又默然不語。于是三個人君不君臣不臣地相顧無,自己也曉得實在不像話。
良久,劉世濤低聲道:“昌平公主,末將——”
“劉大人?!辈坏人f,蘭嘉便打斷,“劉大人,家父鐘情于字畫,我一直想從景陽十里挑選一副珍品送他,無奈卻是眼拙。劉大人到底是狀元才子,不如替蘭嘉選一副好的罷?!?
劉世濤默然片刻,道:“能幫右仆射大人挑選字畫,是末將之幸?!?
蘭嘉與劉世濤走了,我才注意到慕央今日著一身便衣,淡色長衫清雅得很,可饒是如此,他的發(fā)依然一絲不茍地束于腦后。
我尋思了半日,又將話頭引到劉世濤身上,笑道:“月前去看劉校尉,他還有一顆要習(xí)武的雄心,沒想到一個月下來,便安穩(wěn)了性子,跟在將軍身旁做文隨了。”
慕央應(yīng)道:“他那時也是經(jīng)了點事,心中不好受,如今該過去的當(dāng)已過去,人也就安穩(wěn)了?!?
我自曉得慕央指的是何事,但由他提起,卻有說不出的困窘,我道:“蘭嘉早提過要幫右仆射大人選字畫,我倒好奇她要選個什么樣子的?!闭f著便要去人群里尋她。
“公主。”
這一聲“公主”微不可聞,但我還是聽到了。
慕央的眸色依舊看不出喜悲,聲音又低又沉:“公主畏寒,臘月的暮風(fēng)寒氣滲骨,公主若逛好了,便早些回宮罷?!?
我又不知當(dāng)應(yīng)他什么了,想來于閑止將我畏寒的毛病告訴他后,他便這樣記掛在心上,我想道聲謝,卻又覺得徒勞。
天邊有黑色的鴉羽劃過,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喧囂又寂寥,日暮的風(fēng)終于撲面來襲,而慕央的話語也被這寒風(fēng)載著,分外落索:“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公主當(dāng)珍之重之,而過往已矣,公主卻不必再想?!?
我不知他從我眼里看出了什么,才說出這樣的話??晌液鋈幌肫鹉莻€大雪漫天的夜,于閑止對我說,阿碧,過去的,不要再想了;他說,木已成舟,追究一個結(jié)果又如何;他還說,別再難過。
仿佛被掀起了心中瘡疤,猙獰的一角忽然昭昭于世,我忍不住就道:“我在冷宮三年無人顧我死活,如今活下來活得好好的,卻人人與我道珍重,我曉得世態(tài)炎涼當(dāng)自知冷暖,未曾料慕將軍也不可免俗?!?
慕央平靜的目色里終于有了一絲驚慟,苦意漫過他的唇角,說出來的,卻還是循規(guī)蹈矩的幾個字:“是末將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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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滿襟05
這個冬日,我身子骨轉(zhuǎn)好,可那日與慕央一場遭逢,竟令我連出宮的心思都懶怠了,只成日在宮內(nèi)溜達。
一日雪后初霽,我攜了蘭嘉在沁香園閑逛,撞見正批閱奏章的大哥。綠蟻新醅酒,紅泥火爐,冷寂的雪地里,只留了個管事的宮人,清冷得很。
似覺察到我來了,他抬頭掃我一眼,淡淡道:“過來坐?!蔽乙涝谑琅宰拢季?,大皇兄才擱了筆,瞧著我道:“看你這臉色,卻是比前兩年好些了。”
我整襟危坐,應(yīng)道:“都是承蒙吾皇照拂?!?
大哥笑了一聲:“朕可沒那么大本事?!?
雪天里開著幾株梅,花色清淡,花葉稍的一抹紅,像是被新醅酒的醉意熏出來的。大皇兄步至梅前,頗是惋惜:“這梅色格外好,可惜開得少了?!?
我賠笑道:“隔日去鴉留山賞梅,大哥挑些可心的,叫人移栽回宮便是。”
“是了?!贝蠡市值?,一頓,又說,“當(dāng)初去鴉留山賞梅,還是于閑止為你請得旨,說瞧不慣你那么禁足在宮里。誰料到再過幾日,他卻要回遠南了。”
我嘴邊的笑意一僵,大哥卻續(xù)道:“你仍不肯跟他走。”
我沒有應(yīng)聲。
大哥說:“于閑止看起來不動聲色,卻有個勢在必得的脾氣。他此番來京所為何事,朕一直曉得。前幾日他說要走了,竟沒說要帶你一起。”
忽然間,心里就沒了著落。我“啊”了一聲,道:“小三登在宮里備了膳,我、我得回去了?!北銛y了蘭嘉匆忙要走。
“碧丫頭。”大哥沉聲道。
我回過身來,只見他皺著眉,忽然嘆了口氣,“你是公主,并非一個簡簡單單的后宮中人。出生皇家,就有逃不開的責(zé)任?!?
然后他沉默良久,又說:“但朕會盡力保你安樂?!?
我不知當(dāng)應(yīng)他什么,只好彎膝施了個禮。
大哥卻笑道:“一直想為你尋個夫婿。現(xiàn)如今看來,興許還是劉世濤好?!庇值溃澳侨账S慕央進宮見朕,提了一句,說想去天華宮探望你。朕準(zhǔn)了?!?
然而我等了幾日,并未瞧見劉世濤的影子。
臘月十三是個大日子,因每年的這一天,我朝皇帝都會去鴉留山賞梅。這事其實有個由頭——先祖皇帝在世時愛梅成癡,先祖皇后過世后,祖皇帝為表思念之意,將她葬在了以梅香聞名的鴉留山,且于每年臘月與梅花同祭。
此后,臘月賞梅的規(guī)矩就傳承了下來。亦是承祖上的規(guī)矩,鴉留山也是隨朝每一任國母的香冢。
臘月十三,我與隨行大臣一道,在九乾城門口等候圣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