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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2的門大開著。
程湛兮抬腕看手表,面色焦急,都十點二十了,怎么還不見郁清棠回來?
郁清棠也沒發(fā)消息說學校有事要晚點回來。
程湛兮等到十點半,回屋穿上大衣,準備出門去找,剛把大門帶上,電梯便叮的一聲。
這層只有她們兩戶,程湛兮幾步上前,郁清棠在電梯里抬起頭,視線里出現(xiàn)程湛兮擔憂的臉。
郁清棠未過大腦,本能往后退了一小步。
程湛兮看著她后退的那一步,心口悶疼了一下,她視線從下至上,落在女人臉上,面無異色地溫柔問道:“怎么今天回來得這么晚?”
郁清棠含糊答:“臨時有點事?!?
程湛兮從電梯口退開,說:“下次提前說一聲?!?
郁清棠點頭:“知道?!?
她從里面走出來,程湛兮伸手摸向她的臉,郁清棠不動聲色避開,說:“晚安?!?
程湛兮:“晚安?!?
她用笑容掩飾內(nèi)心開始滋生的不安和恐懼,歪了歪頭,語氣輕快地問道:“今天不用抱嗎?”
郁清棠遲疑了一會兒,說:“要?!?
程湛兮打開大衣,將她整個人用力揉進懷里。
郁清棠臉埋在她頸窩里,感覺懷里這具身體在輕微的顫抖,她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背。
兩人在樓道里擁抱了很久,程湛兮終于放開她。她兩只手分別握住郁清棠垂在身側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點什么,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晚安?!?
“晚安。”
風吹了一整夜,萬物蕭條,草叢里的冬蟲靜謐無聲。
翌日早晨六點。
郁清棠臉色異常蒼白地從電梯里走出來,一樓值班的咸魚前臺撐著下巴,上下眼皮幾乎黏在一起,腦袋一點一點。
鞋底踩在地面的腳步聲驚得她一個激靈,差點兒從椅子里彈起來。她睜開眼睛,看到面前黑色大衣身量清瘦的郁清棠,一樓玻璃門外夜色深濃,咸魚揉了揉眼睛,回頭看了看背后墻壁的掛鐘。
咸魚小姐姐:“?。?!”
才六點!?。?
這是什么魔鬼出行時間?!
“郁小姐早上好?!闭痼@歸震驚,她很有禮貌地甜笑問好。
郁清棠幅度輕微地頷首。
她左眼眼尾的淚痣和上挑的眼線連成一線,神色冰冷,不茍笑。
不知道是不是咸魚的錯覺,郁清棠給她的感覺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有點像,一樣的拒人千里,難道是因為程小姐不在她身邊?
咸魚小姐姐看著她打開玻璃門,黑色的背影徐徐融進夜色深處,漸漸地看不見了。
***
學校住宿區(qū)。
肖情第一個洗漱完畢,把臉盆放好,出來換好衣服拿上書本去教室。
此時剛六點十五分,天灰蒙蒙的,學校里一片寂靜,路燈投下樹影,在風里搖動。肖情從樓梯上來,見到遠處的班級門口不聲不響站著一個人,在長長安靜的走道十分突兀,天光不亮,她一身黑色融進了黑暗里。
肖情嚇了一大跳,差點兒叫出聲。
肖情心提起來,抱著書本往前走了十幾步,覺得那道身影有些熟悉。
“郁老師?”
那人聞聲轉了過來,果然是表情沉凝的郁清棠。
肖情松了口氣,快步過來,說:“老師好。”
郁清棠點點頭,沒有說話。
肖情從兜里掏出鑰匙,把教室門打開,噼里啪啦按下門邊的開關,教室的燈管漸次亮起,瞬間亮如白晝,從門口傾瀉出去的白色光線,驅散了郁清棠身后的黑暗。
郁清棠被光刺得瞇了一下眼睛。
肖情道:“郁老師今天怎么來這么早?”
郁清棠站在門外,淡道:“起早了?!?
肖情:“外面冷,您要不要先在教室坐會兒,他們沒那么快來的?!?
肖情是住宿生,負責早上開門,基本都是第一個到?,F(xiàn)在天氣越來越冷,早讀上課前十分鐘,是同學們到校最密集的時間,離現(xiàn)在還有半小時。
“不用,你學習吧?!?
肖情便不再多話,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郁清棠在門口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走到看不見教室的地方。
肖情抬起頭,往外看了眼,輕咬下唇。
晨光穿透灰霧,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學生們或獨自一人或勾肩搭背或手牽著手地從走廊盡頭過來,挨個和郁清棠問好,郁清棠沒什么表情地重復那句話:“進去吧?!?
這節(jié)是語文早讀,胡娟來了以后,郁清棠便離開七班。
教室里讀書聲朗朗。
“噗呲噗呲。”李嵐把語文課本豎在自己面前,發(fā)出暗號。
連雅冰扭頭,余光里什么東西飛了過來,桌上多了一個紙團。
連雅冰展開看,白色的信紙上方寫了一行秀麗的字跡:郁老師今天早上是不是心情不好?
連雅冰:“……”
傳個紙條有必要用這么大的紙嗎?還用信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寫情書呢。
連雅冰在下一行寫字回:因為程老師不在吧,一早上不見如隔三秋
李嵐:但她今早上看都沒看我一眼
連雅冰:你什么人呀?有程老師好看嗎?她憑什么看你?
李嵐:你嗑cp是不是嗑瘋了,晃一晃你大腦里的水,我平時也沒程老師好看,她還是會看我
連雅冰:你才追星追瘋魔了呢,你區(qū)區(qū)一小粉絲,她不看你不是很正常?
李嵐:“……”
聊不下去。
過了兩節(jié)課,連雅冰也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郁清棠一整節(jié)課都沒有對他們笑,雖說之前也不怎么笑,但今天格外嚴肅,下課去問問題的童菲菲她們幾個感受更加明顯,冬天冷,郁老師身邊更冷。
連雅冰收作業(yè)交到辦公室,郁清棠頭也不抬,說:“放下吧。”
連雅冰輕手輕腳放下作業(yè),噤若寒蟬。
她扭頭向旁邊辦公桌的程湛兮投去疑問的目光,程湛兮回了她一個苦笑。
咔——
連雅冰的粉紅心碎成了八瓣。
她的cp該不會……分手了吧?
分手是沒有分手,因為她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程湛兮今早沒有出門晨跑,提前十分鐘在貓眼蹲著,制造和郁清棠偶遇的機會。對方昨晚回家的狀態(tài)讓她有點擔心,誰知她蹲到六點三十五也沒能等到郁清棠的身影,發(fā)消息給她,郁清棠說她在學校。
一樓前臺說郁小姐六點就出門了。
程湛兮來到學校,她前腳進辦公室,后腳郁清棠也進來了。
郁清棠沒有對她表現(xiàn)出刻意的冷淡,依舊向她打招呼,表情溫和,但聲音里沒有情緒。
之后她就在辦公桌備課,上課出去了一趟,回來繼續(xù)伏案工作,連頭都不抬一下。
程湛兮想找她交流,又不知要從何說起。
中午一起吃飯,一起回家,郁清棠照例在她家睡午覺,看似風平浪靜,但程湛兮想推門進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書房門鎖了。
一點半,不待她敲門,郁清棠從里面打開房門,穿著整齊地出來了。
程湛兮抬了一半的手停在半空,對上她的眼睛。
郁清棠烏眸深邃,平靜地和她對視,不起任何波瀾。
程湛兮心頭一跳。
幾秒鐘后,程湛兮率先收回了眼神,右手放下垂在身側,自若笑道:“上班去嗎?”
郁清棠“嗯”了聲,越過她往外走。
程湛兮一顆心沉到谷底。
她開始懷疑自己電影院那步棋是不是走錯了,還是這是無法避開的一條路?
她能感覺到郁清棠在重新封閉自我,她第一次生出無力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把心門關上,無計可施。
傍晚,向天游和幾位同學在郁清棠辦公室寫作業(yè),他眉頭緊皺,抓了抓脖子,白皙皮膚上抓出幾道紅印,又開始撓頭,短發(fā)都揪下來幾根,面前的題還是一籌莫展。
“郁老師?!?
郁清棠坐在程湛兮的辦公位上,身體面向窗外,出神地想著什么。
“郁老師。”向天游提高聲音。
郁清棠冷冷淡淡地瞥過來一眼。
向天游一愣。
向天游忽略心里的異樣,舉手道:“我有問題?!?
郁清棠收斂冷意,手一撐桌面,起身走過來,聽不出情緒地道:“說?!?
向天游不敢說了,又不敢不說。
今天的郁老師怪怪的。
郁清棠用全程沒有波瀾起伏的語氣給他講完了題,問:“還有不懂的嗎?”
向天游看著她,說:“沒有了。”
晚自習上課,做作業(yè)的幾位同學都提前幾分鐘離開了,只有向天游還留在辦公室,郁清棠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平淡問道:“有事?”
向天游坐在她手邊不遠的地方,少年清秀俊美的臉龐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關切神色:“郁老師,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郁清棠視線重新回到電腦顯示屏,一只手搭著鍵盤,另一只手靈活地操作鼠標:“沒有?!?
十五六歲的少年不像成年人會講分寸,沖動,急躁,情緒寫在臉上,有什么說什么。
向天游:“你騙人!”
郁清棠握著鼠標的指尖一頓,旋即恢復如常。
她淡道:“沒有?!?
向天游刨根究底:“是不是程老師惹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我就算打不過她,也會替你出氣的。”
在向天游心里,程湛兮亦師亦友亦哥們,郁清棠是尊敬的同時也需要保護的女性長輩,好比媽媽姐姐,她倆真沖突起來,向天游絕對站在郁清棠這邊。郁老師這么斯文柔弱,肯定不會有錯,錯的一定是程老師!
郁清棠語氣不變,仍道:“不是。”
向天游眼珠一轉,說:“我星期六想去玩鬼屋?!?
郁清棠道:“讓程老師帶你去?!?
向天游哇了聲,道:“我和程老師兩個人去鬼屋干什么喲?去表演什么叫鬼哭狼嚎,誰慘叫得更大聲嗎?上次我們倆的慘狀你忘記了嗎?我都快嚇得尿褲子了嚶嚶嚶?!?
郁清棠唇角忍不住翹起來。
向天游指著她,哈哈說:“你笑了?!?
郁清棠把握著的鼠標一扔,右手抱著左臂,勉強板起臉道:“還不去上課?”一天到晚就知道貧,不知道是不是跟大喇叭童菲菲學的。
向天游看得見她眼睛里藏著的笑,把作業(yè)拿在手上,笑道:“就去了?!?
郁清棠催促:“快去?!?
向天游走一步,回頭看她:“不要不開心?!?
郁清棠板著臉。
向天游走兩步,回頭看她:“不準不開心?!?
郁清棠抿住唇。
向天游走三步,回頭看她:“實在不開心的話,你玩我們嘛,卷子隨便出,全是a全是b全是d都可?!?
郁清棠唇角柔和下來。
“你怎么那么多話?”她在心里嘖了一聲。
向天游給自己的嘴做了個拉鏈上鎖的動作。
他走到門口,突然嘿的一聲。
郁清棠抬頭。
向天游兩只手臂舉到頭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愛心,程式比心plus版。
但他忘記自己腋下夾著作業(yè),手剛揚起來,練習冊和卷子嘩啦散落得到處都是。
正在這時,晚自習的上課鈴響了,向天游動作迅速地蹲下?lián)炱鹱鳂I(yè),他個子太高,重心不穩(wěn),蹲得太急,一屁.股坐倒在地,表情吃痛。
郁清棠撲哧笑了。
“老師再見!”向天游撿完作業(yè),匆匆跑了,少年清朗聲音在走廊里傳出很遠,灑落一地陽光。
陽光短暫地照亮了這個角落,郁清棠搖頭失笑,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電腦屏幕。
周五上午的數(shù)學課。
郁清棠走進教室,講臺上放著一束雙色郁金香,用淺藍色的包花紙包著,里面有一張精致的卡片。
郁清棠不想拆,甚至不想收。既然決定一切回到最初,她就該與這些學生毫無瓜葛。學校讓她帶完這學期的班主任,恰好這學期只剩下不到十天就要期末考試,只要熬過這十天就好了。下學期她會教新的班級,不再擔任班主任,每天上完課就走,不用每天面對處理不完的瑣事,不用教導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問題學生,不用殫精竭慮想讓他們變得更好,不用……
郁清棠不斷地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她垂下眼眸,沒有管旁邊的郁金香,翻開了課本。
“今天我們要講的內(nèi)容是……”她去粉筆盒拿粉筆寫板書,視線不可避免地掃過講臺下的學生,學生們抿著唇,低下了頭。
郁清棠的手指已經(jīng)碰到了粉筆,它們像是有自我意識地轉向那束雙色郁金香,夾出賀卡輕輕展開。李嵐的字跡寫著——
希望郁老師天天開心。
落款:高一(7)班全體同學。
郁清棠定定地看著落款,久久不語。
底下的學生們也很安靜,仰起頭,期待又忐忑地看著她。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郁清棠終于抬起頭,回視講臺下的學生,真誠道:“謝謝大家,我很喜歡?!?
李嵐倒數(shù)三個數(shù):“三、二、一?!?
郁清棠:“?”
七班全體同學集體起立鞠躬,異口同聲道:“謝謝老師——”
郁清棠眼睛里涌上一層隱約的水霧,她不動聲色地深呼吸口氣,折斷粉筆,背過身寫下今天的授課內(nèi)容。
門外,一道身影在走廊里慢慢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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