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37
那日,深冬的殘雪化水,零星的枝椏掛著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青石板上。
那年是萬和二十,十八歲的少年怔怔立在窗前。
陳暮推開屋門,攜著一身寒氣道,對著少年的背影道:“陸世子在御書房鬧起來了,掐著白大人的喉嚨不松手,若非侍衛(wèi)勁兒大,白大人那副老嗓子恐怕得廢了,圣上震怒,宣了侯爺進(jìn)宮,將世子綁了回來,才進(jìn)府……怕是又要遭罪了?!?
賀凜搭在窗欞上的指尖跳了跳。
那雙深邃狹長的眸子里泛著幾縷血絲,眼下更是烏青一片,嗓子干澀地應(yīng)了聲“嗯”。
自打賀忱的尸體被護(hù)送回京,陸九霄便沒少生過事,前幾日,因李二出不遜,與之當(dāng)街大打出手,還有四衛(wèi)營的裴大人,讓陸九霄一張嘴氣得當(dāng)場暈厥,云云如此,賀凜聽得近乎麻木。
可麻木中,又有一絲沖動。
他多想像陸九霄一樣,將那些詆毀賀忱的人,一個一個,攥在手中,踩在腳下……
他握了握拳,往賀家西南面的書房去。
小徑曲折蜿蜒,一路寒風(fēng)呼嘯。
走至青苔石階前,賀凜闊步跨上,屈指正欲叩門,便聽里頭傳來一聲嗚咽,是岑氏。賀凜凝神——
婦人壓著嗓音聲嘶力竭道:“我的忱兒丹心碧血,無愧天地!他就算要死,也是為國捐軀,怎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老爺!此事疑點(diǎn)重重,你我該進(jìn)宮面圣,求圣上嚴(yán)查才是!”
“圣上?”一道蒼老粗獷的聲音響起,他哀笑道:“夫人吶,你還不明白,自古帝王多疑,早在我賀家兵權(quán)在握,忱兒戰(zhàn)功赫赫之時,圣上便早心生忌憚,你以為外頭那些謠,圣上當(dāng)真不信嗎?!”
岑氏哽住。
謠道,賀家居功自傲,有自封為王之意。而賀家的小將軍賀忱,所到的役都之處,無一人不對他行跪拜之禮。甚至在役都三城,人人只知賀小將軍,卻不知驪國君王。
此番論,聽者很難無意。
賀祿鳴嘆氣,“前日面圣,你以為圣上是可憐我中年喪子?他那是在敲打我!眼下忱兒一事他不賞不罰,也不因此牽連賀家,已是皇恩浩蕩,若我賀家再不依不饒,那便是不知好歹,只怕屆時,賀家連在京都立足都難。”
自古以來,功高蓋主,還不知安分者,素來沒什么好下場。
岑氏晃了一瞬。
“你、你是說,圣上不愿徹查,是想借此敲打你——”
“事到如今,說這些作甚?!辟R祿鳴有氣無力道:“是與不是,如今圣上也全無偏幫賀家的意思,他既信了忱兒有二心,不愿往下追究,此事便只能就此揭過,安安分分,尚還能立足京都。我為人父,不能替子申冤,你是,阿凜亦是?!?
屋門外的玄衣少年背脊僵硬,高高抬起欲叩門的手,久久未放。
只聽里頭的婦人哭道:“連陸家那孩子,一個無血親干系的人,都尚且能為忱兒抱不平,我這個做母親的卻……”
賀祿鳴道:“陸家那孩子,由他鬧一陣也就過了,他骨子里畢竟淌著圣上的血,圣上惱歸惱,倒也不會將他如何,你我終歸是不同……此事不提了,那孩子若是知曉,又是一樁事?!?
岑氏哭得愈發(fā)悲慟。
而一門之外,賀凜卻徹徹底底僵住。
不久之后,賀祿鳴自愿交出調(diào)遣南陽虎兵的兵符,圣上為表對老功臣的親近,賜賀家封地,任賀凜四品都督。
從此冰釋前嫌。
賀家安生立命。
墻下,陳暮伸手在賀凜眼前揮了揮,“大人,您怎的了?”
賀凜恍然回神,拇指指腹在錢印鋒利的邊角上重重一摁,男人喉結(jié)微滾,盛夏的日頭之下,眉梢卻似浮上一層寒冰。
兩代功臣,一個成了敗葉,一個成了枯枝。
帝王多心不假,可若無人煽動君心,打壓將門世家,圣上好端端的,怎會忽然疑心賀忱?
且他是真真切切瞧見韓余進(jìn)了國公府后門。
思此,賀凜淡淡道:“無事,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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璽園風(fēng)平浪靜,如同無人登過門。
陸九霄喉間莫名一癢,捂唇咳了兩聲。他叫來尹忠,低聲吩咐了兩句,尹忠面色訝異地應(yīng)了是。
臨出門前,尹忠腳步忽的一滯,回身道:“主子,依您吩咐,郎中已找好,何時讓人住進(jìn)西廂?”
陸九霄一頓,“什么人,干凈嗎?”
“一個無依無靠的藥婆子,查過身家,干凈?!?
陸九霄不適地清了清嗓子,道:“過幾日吧?!?
尹忠遲疑地頷首退下,他其實(shí)很想問,郎中有了,沈姑娘如何安置……
“吱呀”一聲,屋門闔上。
陸九霄將面前的碗盞推開,早已沒了食欲。他踏進(jìn)里屋,一眼便瞧見窗臺上的厚厚一本醫(yī)書。
他思忖片刻,喚來纖云。
不多久,纖云便叩了西廂寢屋的門。
須臾后,小姑娘推開主屋的門,小聲道:“世子?”
她瞧見陸九霄手中握著的,正是她的書。
男人眉梢輕挑,開口道:“過來。”
她慢吞吞挪了過去。